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曾是這樣說:「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我們聽起來總覺非常深奧,為了求證,只好從她的詩中去找解釋,下面我找出了這首〈不期而遇〉:
不期而遇 辛波斯卡作/陳黎譯
我們彼此客套寒喧
並說這是多年後難得的重逢
我們的老虎啜飲牛奶
我們的鷹隼行走於地面
我們的鯊魚溺斃水中
我們的野狼在開著的籠前打哈欠
我們的毒蛇已褪盡閃電
子——靈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飛離髮間
在交談中途我們啞然以對
無可奈何的微笑
我們的人
無話可說
辛波斯卡這兩句傳誦極廣的名言,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話中充滿吊詭,其實不過是一句作「比較」的強調話語,是他寫詩時所執著的一個方向,即是她一定要用與眾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她的詩思,以一些看似不平常卻又講得通的隱喻,表達她對這世界的發現。
這首〈不期而遇〉是兩位久別重逢的老友偶遇時的交談,然而他們發現這別後多年來世間的一切都變得離奇古怪、反常,猛獸毒蛇都改變了性情,放棄了凶悍,這哪還是他們當年同在一起時的,那個接近蠻荒卻仍感到可親近的自然世界?最後都只好啞然失笑,莫可奈何的變得無話可說。為什麼?因為時間居然能將物種本能的野蠻,野性,實化成為與人無異的具有理性,使凶惡的「野狼在開著的籠前打哈欠」,這些讓人感覺不可思議的荒謬現象到底是源自何種可能,是禍因抑是福音誰能斷定?
辛波斯卡於一九九六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在頒獎詞中她被恭稱為「詩人中的莫札特」,說她是一位將語言的優雅融入「貝多芬式憤怒」,以幽默來處理嚴肅話題的女性。即是說辛波斯卡是以冷靜、清醒的筆觸,把幽默與柔性結合起來,而獲得了諾獎評委的高度評價的。從上面這首詩中諸多「超現實」的隱喻看來,這個評價是能夠令人信服的。她確實有很多她獨具慧眼發現到的憤怒,她看到慣於在水中興風作浪的鯊魚居然會「溺斃在水中」,真是不可思議。
這是一個被野心家攪得極為混亂的世界,作為一個女性抒情詩人,辛波斯卡並不熟衷於政治。但她對早年的法西斯戰爭十分憎恨,對戰後新生活也充滿美好的憧憬,但她也反對冷戰,反對帝國主義,這些都是她詩歌的主題。但不同於一般標語口號式的政治詩,她的詩寫得含蓄微妙,具有幽默反諷的特點。她認為看似單純的問題,其實最富有意義,最可以詩的方式探討發揮。因此頒獎給她的瑞典皇家學院在授獎詞中也說:「她的詩意往往展現出一種特色,形式上力求琢磨挑剔,視野上卻又變化多端,開闊無限。」
我不知道
辛波斯卡寫作極為嚴謹,在她六十年的寫作生涯裡,只發表不到四百首詩,當問起什麼原因時,她曾風趣地說:「我的房間裡有個垃圾桶,昨晚寫的詩,早上起來會再看一遍,很多詩都沒能留下來。」她的詩看起來極為通俗單純,卻是千錘百鍊下產生的結果。她又是一個極為虛心的詩創作者,在她看來,所謂詩人,真正的詩人,他必須不斷地說「我不知道」,她認為「每寫一首詩都可視為響應這句話所做的努力」,這是她在寫作時對自我的要求。「我不知道」這句謙遜自勉的話,曾經在一九九六年她接受諾獎致謝詞時說過,當時即獲得久久不歇的掌聲,認為這才是一個作家詩人應有的高度。
某年台北國際詩歌節,有三位年輕的波蘭詩人,帶來他們最富創意的文字拼貼詩,在台北中山堂外貨櫃中展出。開幕式進行中,坐我旁邊的波蘭駐台代表馬克先生對我說,「很對不起,這邊的開幕典禮一完,我就要回去主持我們辦的辛波斯卡作品研討會」,我一驚的說:我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他說是這幾位年輕波蘭詩人帶來的驚喜,沒對外宣揚。大陸的詩人發現台灣的漫畫家幾米在他的名著《向左走‧向右走》中,就引用了辛波斯卡《一見鍾情》中的詩句:「他們兩人都相信/是一股突然的熱情讓他倆交會。/這樣的篤定是美麗的/但變化無常更是美麗。」他們說幾米曾多次坦言「詩人辛波斯卡的詩總是我創作的靈感。」可見我們很多人都是喜愛辛波斯卡的詩。我終於領略了辛波斯卡詩的魅力真是勢不可擋。
辛波斯卡生於一九二三年,於二○一三年二月一日因肺癌逝世,享年八十九歲。
她一生恬淡自得,自在從容,悲憫敦厚,豪不迂腐的個性特質,波蘭總統科莫洛夫斯基曾說,辛波斯卡是波蘭精神的守護者,其實她更是詩世界中最應追求的精神標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