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之旅,蘇水雲老菩薩與家人玩雪球笑開懷。圖/妙蘊
十二小時後,兄長們安排好您的佛事,我放心回到台北工作崗位。今天我坐在電腦前想您,然後有那麼幾秒,一襲玫瑰花香甜甜的在鼻腔縈繞,好淡、好近。
我試圖要找那香氣來源,念頭一起,香氣卻消失了,如此甜香、尋找、消失……甜香、尋找、消失……幾回合後,幽幽想起,您最愛種的花,就是玫瑰。
四歲或五歲的時候吧?您第一次問我:「媽媽若死,你會驚否?」
我小腦袋裡馬上浮現大伯母往生時,停在老家廳堂裡那具碩大的棺木、散發出來的福馬林味道,還有大堂姐趴在棺木上嚎哭,眼淚順著棺廓弧度流下來的情景。那淒切的哭聲,在黃昏時分,陰暗的廳堂裡聽來,分外聊齋。
於是我小聲回答您:「我會驚!」您問為什麼?我說:「我不敢睡在棺材旁邊。」
我從小便膽小如鼠,沒有您或姐姐陪著絕不敢睡──媽!所以您才用玫瑰花香回來看我嗎?
想起我們之間的牽繫,一逕如玫瑰花香般淡淡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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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學寫字時,鄰居歐巴桑著急的跟您說:「哎喲!啊那ㄟ左手拐啦~卡緊叫伊改正手啊!」您淡淡的笑說:「她撇來撇去的,也很可愛啊!」
三年級暑假我貪玩,整整一個月沒有寫暑假作業,您明知道也不管,一來您有您的教育方式,二來您從來就不是潑婦罵小孩那種媽媽。
開學前一天,報應現前,我用一個白天和一整晚的時間拚完該交的作業,二十三篇國語、二十三篇數學、二十三篇日記。
白天您要工作,晚上大家都睡了,你陪著我──只是陪著而不是幫著──寫到早晨五點,於是我從很小就深刻體會,什麼叫「個人造業個人擔」!
後來跟鄰居聊天,這事變成您的笑料:「我女兒一口氣拚二十三篇日記,內容都不同」、「厚~我們那個左手拐,左手驗算,右手寫答案」、「拚一整夜都沒哭,有夠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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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我們從街市搬到偏遠郊區,回家須經過一整路的田地,路的左邊種甘蔗,右邊種時蔬,時蔬田再往後推五、六十公尺,則是一脈墳山。
許多晚歸的夜,腳踏車騎到進入郊區的路口,就看見您站在那裡等我。有月光時,我們的影子一前一後,拉長在村狗亂吠的路上;沒有月光的晚上,我們靜靜走著,享受夜涼如水的闇野,三百公尺的母女路。
我曾良心不安問您:「媽,您一個人從家裡走到路口,有墓仔埔又那麼暗,不會怕嗎?」
您淡淡一句:「哪會!」於是我安心再安心。
多年後我彷彿知道了,您不怕才怪呢!
就像那年,我們姐妹被逃進浴室的老鼠嚇得雞貓子喊叫,您赤手空拳一夫當關萬夫莫敵,衝進浴室順手抄上門,在裡頭獨自和老鼠做殊死戰。
後來姐姐問您:「媽,您都不會怕老鼠嗎?」
您一貫優雅地回答:「會呀~但是不抓起來,你們會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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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輩子有兩件事讓您憂心,失戀和出家。失戀那一次,我白天好好的,晚上蒙在被子裡哭,哭幾天後,沒事了;出家那一次,您白天好好的,晚上蒙在被子裡哭,不知哭多少日子!不管我哭還是您哭,憂心的總是您,這是人生的不公平,卻是您當媽媽的甜蜜負擔。
儘管憂心,但您仍是我學佛路上的大護法。讀佛學院期間,一學期只能有兩次與家人會面,同學的父母有時會利用拜大悲懺的時機,額外爭取與孩子遙遙相見的機會。
我教您這個方法,您淡定地拒絕,說:「你們學院有規定不可以超過兩次。」連會面時請您多帶些零食,讓我偷度進學院慢慢享用,您也淡淡地說:「你們老師說不可以,不是嗎?」
領職後,規定不再那麼嚴格。每次回俗家,您分明早早地請嫂子張羅一桌的素菜,卻還是絮絮念著:你常住很忙、你師父很辛苦、你要快回去湊腳手……真正向您告別時,您則又立定在門口相送,我不用回頭都知道,即便車走遠了,您仍然文風不動地把自己站成消失點,直到天上繁星看不下去了,主動取代您祝福的眼神,方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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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點點滴滴,空階滴到明~有了二十年前父親往生的經驗,我知道您這一轉身,關聯著我後半生的相思;您的結束,是我長日思親的開始;但是有您的手指頭那輕輕一動,我便如往日有您陪走夜路的心情一樣,安心再安心。因為那輕輕的一動,是無法言語的您,答應去阿彌陀佛那裡的訊號。
方外女沒什麼可以供養,除了恭喜您脫離老病之身,從此水雲飛之外,只有至誠懇切祈求佛菩薩,助我今生的母親蘇水雲老菩薩一臂之力,願早登蓮台,永不退轉!
南無西方接引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