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公案是中國佛教特有的產物，在我認為，也只有中國人才有條件演繹這些公案，因為，那種機鋒、靈動、幽默、潛伏、婆心……就是中國人文的底蘊，不分王公貴冑或販夫走卒，中國人血液和呼吸裡，在在都是禪者的ＤＮＡ。

小時候常見父親和鄰里長輩聊天，相對哈哈一笑後，各自散去。當時不懂，現在想來都是禪者心情啊！

比如隔壁歐巴桑晨起掃門前，父親笑問了聲早，接著嚴肅以對：「我們家門口可不要給我們偷掃啊，我是會翻臉的哦！」歐巴桑笑罵：「知道！知道！你家門口有金塊啦！」隔一會兒，她連我們家門口都掃乾淨了。

又比如賣各色水果的熟識販子，問父親：「有缺什麼嗎？」父親：「缺錢！」販子哈哈一笑，推著水果攤自去。

比起這些日常的小默契，禪門公案則更鋒利些，禪師們總是半路殺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看似乖張，卻又切中要害，直指命門，讓人有種「冒一身大汗後風邪全消」的暢快，如利刃割紙，「刷」地一聲，不留分毫餘地，敏利者當下開悟，平庸者也能得個會心一笑。

我初看禪宗相關書籍，是胡蘭成先生的《禪是一枝花》。這本書現在來看，應該能會得其中一二；當年高中的小小年紀，相對顯得艱澀的這本書，其實十之八九看不懂，怕被別人識破閱讀水平不夠，硬生生把來囫圇吞下，讀後感想當然爾是「鴨子聽雷」，從此視禪宗公案為畏途。

後來買到一套台灣電視公司出版的《星雲禪話》四冊，竟然看懂了──不但看懂，而且看得津津有味，時而撫掌大笑，時而喟然興嘆；時而會心揚眉，時而低頭沉吟，晝讀欲罷不能，連著黑夜乾脆一次讀個痛快。還記得那一夜讀累了，掩卷走出連著房間的陽台，正是蛙鳴的季節，月亮掛在中天，想到剛剛才讀到的一則公案：

良寬禪師夜歸，碰見了闖空門的小偷，禪師對小偷說：「茅屋裡實在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但你費那麼大心思，總不能空手而回，我就將我身上的衣服送給你吧！」小偷拿了衣服便跑，身上只剩內著的良寬禪師，看著消失在月色中的小偷身影，喃喃叨念：「但願能把這美麗的月色也送給他！」頓時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禪師的心一樣，如月色般美麗。

二十多年前，我從那四冊的《星雲禪話》，知道了台灣有一位大和尚叫「星雲大師」。大家稱呼他「大師」，可他的文字卻如此平易近人，說的故事又意象深深，壓力盡消。正如大師在《星雲禪話》套書的自序中所開示：「它是生活中一股安定心靈的力量，運用禪的智慧，可以讓我們的生活少一些煩惱，多一些解脫，所謂：『參禪何須山水地，滅卻心頭火自涼。』」

生命是如此奇妙，二十多年後，我竟然在星雲大師創辦的出版社，以他徒兒的身分，出版了增修版的《星雲禪話》套書。之中因緣會也麼？──趙州禪師曰：喫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