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吃飯去。席間，L的父親問，「剛才的服務生，她可能有什麼疾病？」噢，我們沒注意。趁那女孩再來上菜，我迅速瞥一眼，啊，脖頸正中隆起一丘，圓鼓鼓、厚沉沉，「甲狀腺。」L和我同聲。

L的父親並未學醫，但我佩服他細微的觀察力。西醫視診，與中醫望聞問切之「望」，同等。過去老師總提醒，不只病者身體，更要察其衣著、談吐、步態，甚或姓名。人的外表透露許多端倪：偏好穿得鮮豔浮誇或髮色染得乖張、喜交淺言深者，多半有些情緒問題；步態可略知病患的神經學功能；而姓名？若是中老年人，沒取與出身年代相符的「淑芬」、「秀花」，卻叫「瑋羚」、「若希」的，得提高警覺——活了好半世卻更名再來者，或許人生中都曾有段失意史。

在校數年，閱人雖不多卻也積累一些。很早我們便知全身黃疸指涉肝臟疾病，而腎病令人膚色發黑。實習時，和同學共乘電梯，電梯深處有張推床，上躺一面色黯沉灰青之人。之後燈亮門開，病患被連床推出，門關，同學與我不約而同相覷：「洗腎的。」腫瘤病房輪訓時，觀人之術更飄忽。主治醫師常被問及，「你看還能活多久？」這真為難他們，說長說短皆不討好，要算精準，難矣，大多憑藉過去經驗和病人狀況，給個模糊數據。我印象深刻，那年夏天一病患惡化，主治說，或許撐不過端午，結果病人真在端午前夕過去；病房裡的婆媽們遂驚呼連連，唉呀！你看大去之日都精確若此，這不是隱隱透股玄虛？

然以上誠屬皮毛。我常想，真正的相術，該如何高深精妙。夜市攤高懸的那張臉，麻花般點滿黑痣，顆顆有名謂吉凶，意在勸人點去不祥斑記。但痣要怎麼影響人的一生？也許只有高人才能說個分明，就像相士們可辨出夾藏在不同天庭、鼻型、嘴角及法令紋間的複雜人生。我相信外貌確與命運有關，有個生得苦相的朋友，的確一路乖舛，某段時期，諸多打擊紛到迭至，讓人不禁想替她問問老天，伊人究竟做錯何事？莫非，是相引致了命，而命運再回頭鏤刻皮相，留下痛苦印記？運與貌，終其一世相生相依、互相竄改，啊，原來人生是互動式文本，作者皆是塵世中人。

我大概是永遠參不透相的精義了，天生容貌已註定，是以只能從皮毛著手——知道肥胖會引發糖尿狹心中風，因此得保持苗條；事有成見易起疑，所以心眼要明透澄淨；面容愁苦讓好運遠離，我得時時提醒自己，要開朗、要笑；焦慮太甚者，則睡不安穩食不下嚥，是故得學會放鬆，神說，「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

朋友說我看來有福，大概是吧，至少目前生活尚稱平順、波瀾不驚。實際我從未讓人相命，為保留未來高低起伏的驚奇。只偶爾，仍對著鏡子，端詳眉目輪廓，想像歲月會加諸其上的種種，替自己相一相、想一想，這張臉，日後命運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