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好的陽光，在戶外走動一陣子就感受到熱的壓力。我抓住機會，把母親留下來的衣服在院子裡攤開來曬著。

聽到有門鈴聲，一看是十點正，想是錦瑟來了，開了門果然是她如約而至。
沒有客套話，錦瑟只俯身緊緊擁抱我，把關切和憐惜從她的雙手伸過來。

她的眼裡有淚，卻像平常勇敢地噙著，不讓它流出來。一時我反而不像她，兩行淚水已溢出眼眶。她輕拍我的肩膀說：「妳曬這麼多的衣服。」
「我母親的。」我說：「長久的陰霾天了，難得今天有好陽光。」
錦瑟跟我進了屋子這才體貼地問我說：「妳還好嗎？」

「我還好，謝謝，事情都辦妥了，總算平靜下來了。」
「聽素雲說妳將再去新加坡。」

「是的，下個星期就走，所以約妳過來敘一敘，吃個便飯，這一陣子妳幫我這麼多，讓我聊表對妳的感激。」
「素雲呢？」

「出去買東西，大概快回來了，她知道妳喜歡吃什麼，一些事情都是她幫我出主意。」幾年來素雲幫我照顧母親，二十八歲單身的她住在隔壁的村子，沒有唸多少書，腦筋靈活，做事情乾淨俐落。

「素雲真好。」錦瑟站在我前面，接下我給她的開水拿在手裡，關心說：「妳這一去要在那邊住下來嗎？」

我認真地回答著：「是吧，這是女人總要走的路，如果行不通，再回來。」

「不希望行不通，行不通必然會有一片騷動，有一番掙扎，那是很痛苦的事。」
外面有車子停下來的聲音。跟著是素雲提著一袋子的東西進來：「大姐，妳來了，」素雲看牆上的時鐘說：「妳來二十分鐘了？」

錦瑟笑笑問道：「妳怎麼拿捏的？」

「現在不是十點二十分嗎？妳是準時到家的人，準得不像個女人。」素雲說話就會讓人發出會心的微笑，一針見血，說對了錦瑟的行事風格。
 秭

「她名叫錦瑟，妳會喜歡她。」阿桂在電話裡告訴我說。
錦瑟是我在鎮公所工作的老同學阿桂幫我找到的專業護理人員。

阿桂說錦瑟護專畢業，一直在高雄的大醫院工作，和同在醫院工作的先生認識結婚，一塊兒過了十六年，四十歲的她最近才回到故鄉南投來。

那天錦瑟來跟我見面，我談了母親的病情，說了工作細節和條件，她答應我全天候照顧我母親。我帶她去看我躺在醫院的母親。她拉拉老人家的手蹲下來問問她：「阿桑，妳認得我嗎？」

我母親用力搖搖頭說：「我不認識妳呀！」
錦瑟回頭對我說：「她不像有病的人，好好照護，會健康起來的。」

「但醫生要我接她回家，是什麼道理？」

「老人家是慢性病，醫院不能讓她老佔著一張床。」錦瑟看多了這樣的病例，她直率地對我說：「妳把母親交給我就得信得過我，雖然這是吃力的工作，卻是我們護理人員的工作。」

前一天，錦瑟來我家看了環境，本來我要給她的房間在樓上，她建議素雲搬到樓上去，她用素雲的房間，可以像素雲就近看顧在旁邊的病人。錦瑟動手調整我母親房間的擺設，把床移到窗邊對著外面的一片園景，要我把深藍色的窗帘換為白色的，一張靠洗手檯的桌子搬到床邊，用心擦洗後鋪上白色桌巾，一些隨便堆在房裡的東西全拿掉了，洗手檯經過洗刷後煥然一新。一下子房間變得寬敞明亮，她說：「要是我自作的主張妳有意見，請不必客氣說出來。」

我也不是任人擺佈的人，看來我們是王對王了，但我沒有意見。
我從醫院把母親接回來。腦袋還清楚的她，躺上墊高上半身的床鋪，看看不一樣的房間，眼睛轉向我問：「這不像我的房間啊！」

「是妳的房間，妳仔細看，只換了床鋪的位置。」我留意著母親的反應，她一向有個性，這會兒卻說：「這樣也好。」

「阿桑，這樣妳可以看到花園裡的好多花，可以看到鳥兒飛過窗前。」錦瑟回頭對我說：「有明亮的光線，可以清楚看到病人臉色的變化，掌握病人的神情可以知道健康的情形。」

錦瑟帶著血壓計，溫度計，聽筒，針管等一些醫療用品住進來。一天為病人量兩次血壓，量體溫，在她的工作日誌上記下記錄，發現異常情形，她會在特記欄留下文字。譬如說病人開口說想吃什麼，到時候又說她沒有說。

母親不好翻身，錦瑟一天幾次幫她翻身，按摩，搥背，用溫毛巾擦拭她的身體，協助她大小便，不厭其煩地為她洗滌，保持乾淨。母親有偶而失禁的情形發生了，她必須隨時探視處理髒汙。

每天，錦瑟自己打扮得乾乾淨淨，有笑容有精神，讓房間更明亮起來。

錦瑟跟母親的主治醫師沈大夫保持著連繫，有特別的情形都會詳細告訴他。
母親的病情穩定，錦瑟的細心照顧讓我放心，我又飛回新加坡。

臨走，我依依猶豫，但錦瑟拉拉我的手說：「妳放心，有急事我會告訴妳，台灣到新加坡不過四個小時。」

每天的同一時間我會給錦瑟電話，那怕只說兩句話，聽她說：「一樣，沒事。」

雖然沒事，但第三個禮拜的周末我還是飛回來。四個小時的航程，兩個小時在機場中興的路上奔馳，一趟要花將近一天的時間，但我要親眼看看母親的臉，是不是仍像那天離開時她對我揮揮手微笑著，一看見我回來會調皮地說：「回來了，坐飛機真好喔。」

錦瑟正在為母親打針，我進門都沒能讓她分神。她慢慢地壓擠著針筒，是注射血管，瞧她小心翼翼，全神貫注。

在一旁的素雲低聲向我說，沈大夫早上來診察過，要錦瑟每天一次給病人注射加強抵抗力的針藥。

打好針，錦瑟又壓著一小團棉花在母親下針的地方，等好幾分鐘後才回頭跟我打招呼。「知道妳今天會回來，不然就會在電話裡告訴妳一些情形。」
「有什麼事嗎？」

「早上的血壓偏低，精神不好，早餐沒有胃口，勉強喝完一杯牛奶。沈大夫來看後

說是急速老化的現象。阿桑，女兒回來了。」錦瑟靠近母親的耳邊說。
母親眼閉著，眼眶陷深了許多，可以看出因深陷而生更多的皺紋。
「媽，您不舒服嗎？」我輕輕地喚她。

母親想張開眼，似沒力氣只睜開細小的縫，嘴角擠出淺淺的笑紋，她意識清楚。
「會睡一陣子，昨天晚上沒有睡好，天亮前張開眼睛像平常一樣。」

我發現錦瑟的眼睛紅紅的，一個哈欠要打急忙把臉轉向一邊，她必是沒有睡好。我說：「害妳一夜沒睡？」

「斷斷續續睡的，我不能沒睡，這是長期抗戰，我不能垮掉，昨晚的情形有些特別，所以不敢大意。」

「妳去休息，我來陪她。」

「妳跑了一天了，一樣累了，我沖杯茶，妳也喝，喝茶提神。」錦瑟先以消毒水洗手，再洗一個杯子給我，量放茶葉在杯子裡後沖水，把給我的放在我身邊。杯子沒有蓋，香氣很快就到我鼻子，我也懂一點兒茶，看看杯子，只見茶葉在平靜下來的滾水裡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