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臨溪的大學，第一次聽到有教授是這樣理解蘇東坡的，他在台上滔滔不絕地比較前後〈赤壁賦〉異同，首句就不一樣，後賦出現一隻鶴，前賦沒有鶴。是的，篇名也不一樣，一篇是前一篇是後，前後對立，對立的和諧。啊！東坡地下有知，難道不因文留後世而扼腕嘆息？東坡不能選擇他的讀者，教授卻選擇了學生。很久很久，我不敢再讀東坡，怕褻瀆了他。

人生，走著走著，不小心走過了四十年歲，在七月中旬的炎陽下，偶一走進故宮，遇見年紀相仿的東坡。

東坡四十六歲，被貶官到湖北黃州，遊赤壁後，有感於一生坎坷的遭遇，完成前後〈赤壁賦〉。隔年他手書〈前赤壁賦〉，並在自題款中說明因為多難怕事，務請深藏手書，故宮現在將〈前赤壁賦〉藏得好好的。元代書家趙孟頫寫過「赤壁二賦」，並在卷首作了一幅東坡畫像，趙孟頫當時四十八歲，似頗了解東坡心境。臨寫赤壁賦的歷代書家，還有文徵明、董其昌和張瑞圖等人，作品全部藏於故宮。

東坡引為平生知己的大家不少，字不能流傳千古的，可以用其他方式。

故宮所藏的金朝武元直赤壁圖是現存最早的一幅山水圖式作品，欣賞東坡的人不分中土或異族。文徵明不只書寫〈赤壁賦〉，也畫赤壁圖，他對東坡的景仰無人能及。

一生流離謫居的東坡，四十六歲以後還寫下公認神來之筆的〈寒食帖〉。〈寒食帖〉正如東坡命運，居無定所，民間官府，元內府，明內府，轉入納蘭成德手中，又進清內府。英法聯軍入北京，火燒圓明園，〈寒食帖〉劫後倖存，流落人間，甚至有火灼燒痕。一九二二年，顏世清攜〈寒食帖〉赴日本江戶，以重價賣給菊池惺堂。隔年，關東大地震，菊池奮力救出〈寒食帖〉。二次大戰後未久，王世杰購回〈寒食帖〉，輾轉入藏故宮。

蘇黃米蔡四大家，傳世東坡作品中，唯〈寒食帖〉有最好題跋，題跋的山谷不只是江西詩派宗主，也是宋代四大書家之一。看〈寒食帖〉，連帶地對黃山谷有崇敬之情，他讚美「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寒食詩比美詩仙李白，而書法「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顏魯公和楊少師是蘇、黃書評中僅次二王的書家，如此跋〈寒食帖〉，可知山谷識者灼見。而他意氣昂揚，毫無怯意，題跋的字寫得比東坡還大，坡與谷是紅花有綠葉，相襯相得。董其昌也曾見此帖，用小行楷題兩行，寫「余生平見東坡先生真跡，不下三十餘卷，必以此為甲觀酘酘」到了阮元，直接評為「無上神品」，魁星落入凡塵，必歷劫始得返天庭。

四十六歲的我，走出故宮，不禁為東坡捏一把冷汗。如果他官運亨通？如果他仕途順遂？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