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來L的紅玉紅茶,我拈撮葉片灑進壺裡,瞧那蜷曲的葉在滾水中蠕蠕化開、舒展;扣上壺蓋,我執壺耳,細細斟出,那一注茶湯清透紅豔,在白瓷杯裡幽幽晃盪。啊,光這樣,飲茶人的心就要靜下來了。這微涼的天,這有茶的下午。
我是茶的外行。術語是不會的,只曉得喝;諸多茶種,記不清細節,也只能化約成好喝與否。不知是否東方人的偏見作祟,我總覺得茶和咖啡相比,茶與我親近許多。對我這隻鈍舌而言,茶比咖啡不苦,即便不加糖,也是甘的。每回飲咖啡,我得算計劑量時間,深怕一個沒拿捏好,就要手抖心悸失眠;然而對茶,我似乎一切從寬、戒心全無,管它下午還晚上,烏龍還綠茶,茶液一概下肚。但我難道不記得那些飲茶後深夜的精神亢奮?所以,這若不是偏心,是啥?
街邊的紅茶我喝。從前在台南讀書,每逢去吃中正路巷裡一攤暱稱為「榕樹下」的快炒,大家總順便踅至巷口買甜味極重的雙全紅茶,再各自端著走回座位等菜上桌。後來雙全紅茶變成了一個觀光熱點,某回我們招待從未喝過的友人,他用吸管呷一大口,「真的是滿古早味的。」友人發表感想,頓一頓,又笑,「不過小時候路邊的茶不都是這個味道嘛。」
茶館的茶我也喝。那日我終於進了紫藤廬探探究竟,叫來名喚「舞色」的茶,白毫烏龍之一類,初泡有蜜香,氣味外放洋溢。光喝不夠,又點了芒果乾和柔玉兩樣點心,於是桌上燒著玻璃壺,水沸沸而滾,茶具散置,我東弄西弄玩得不亦樂乎,要照顧茶又得忙著吃點心,一心多用,差點連書都看不下去。
喝茶若配茶食就格外有意思。小學五六年級,某晚好友的母親心血來潮,帶我們去約會,被母親嚴管的我,因而第一次有機會正大光明地夜裡外出蹓躂。我們仨坐小茶館裡,靠窗座位,就著黃光各自看書。那是個有雨滴漏的夜,朋友的母親讀字,我和好友則吃吃笑著,專心無憂地翻看少女漫畫。記憶光圈聚焦在茶桌上——當晚桌上有兩碟點心,愛窩窩和驢打滾。我最記得那道北京小點愛窩窩,因為那晚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它。印象中,愛窩窩呈圓餅狀,外白內烏,上桌時切成小瓣,以籤食用。由於愛窩窩個頭太小,我沒分到幾塊,是以它的軟糯芳甜,被時間放得好大好大。後來一查,才知道這樣點心由來已久,明萬曆年間《酌中志》記:「以糯米夾芝麻為涼糕,丸而餡之為窩窩,即古之『不落夾』是也。」唉,這不落夾到哪去了?我一直擱在心裡,像個懸念。多年後因為網路和這好友聯絡上,傳訊問她小茶館如今安在哉,她回,「小茶店嗎?已經倒了耶,愛窩窩似乎只有某處才有了。」
啊,茶店已去,愛窩窩尚未重逢,一生只遇見一次的物事,是多麼珍重。我再也沒能回到那個晚上,那個平空出現又平空消失的夜,它是前青春期的孩子我,第一次美好的喝茶經驗。茶、愛窩窩、和朋友相聚的夜晚,它們就此交相串連、互為牽絆,就像我所有曾失去的東西那樣,它們是那麼愉快、迷幻、又惹人暈眩,想再有卻不可得,彷彿,彷彿正悵悵地,從一場好夢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