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起十歲的我站在您的身邊,指著掛軸上筆墨酣暢的行書,您一字一字念給我聽。您的鄉音甚重,我卻完全聽得懂。我在寫作文時運用了「忍幾句無憂自在,耐一時快樂神仙」,老師用硃砂筆在這十四個字旁邊畫了一串紅圈圈。這八段句子,是您點的一一街燈,一路為我們這些子女照亮腳前的路。只是年輕的我只拿來口裡炫耀,步伐卻逕往莽林草叢深處鑽去。
在我固執不願回頭時,您說:「人生很短,許多事情都親自去嘗試,到頭來就沒有時間做正確的事了。」我說:「如果不去試,又怎知您說的對或錯?」我不信任您,不相信您的智慧。我往名與利的岸上划去,每個風景都想看看;我迴轉執著,不肯放手。
在大陸工作的日子,一度我將出差的行程安排在湖南、福建。只消半天的時間,我就可以到達您的故鄉。我猶豫再三,最終沒有成行。就像我與人的情感熱度,在看似相聚甚歡的交情之後,總保持一定的距離。
害怕與人太過親近,是我心中的黑洞。我和朋友同事的關係只有直線發展,不喜歡交集。我當您的女兒時已經八歲,大姐十歲,三妹六歲。我們與您的對話只在吃飯和洗澡的提醒。高興悲傷的時候有姐妹分享,我們從不覺得需要靠近您。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您需要我們靠近。
親愛的父親,您走了以後,妹妹和弟弟先後回到江西老家,代替您回去向老祖先們上香,告訴祂們,您已安息在海峽的另一端,顧氏的一支將在台灣開枝散葉。除了與長輩的聯繫,妹妹也與姑媽的兒女有書信往來,斷離的親情已經聯繫上來。
您離開之後,母親代替您守著這個家,有秩有序,孩子們代替您繼續地愛她,她的生命已經海闊天空。
親愛的父親,在經歷婚姻的挫敗之後,我回首望向您點的亮光,努力讓自己不再迷路。
二○○七年,我來到北京。友人代訂的旅社正好與表叔家相隔一個公園。我等在人行道上,看一頭銀髮的表叔匆匆趕來,恍若您出現夢中。
您、表叔的父與母是親手足,所以表叔和您有七分像。表叔以蓋電廠的技術安然度過文革。他長年在深山峻嶺間尋找合適的集水峽谷,因為怕暴露地主兒子的身分而不敢回家。您和表姑媽隨著時代的洪流各自漂流到台灣,經過二十年才重聚。兩岸幾十年的分隔,各自經歷了生命中最深的痛。
表叔和您約一樣高度,七十幾歲的身體因為終年在大川大水之間奔走,看來瘦卻有神。您離開的時候是六十四歲,長期服用高血壓、糖尿病的藥物,臉色黯沉身態疲倦。我和他走在公園的槐樹下,透過葉縫撒下的陽光在地上跳動,有如我的心跳。父親,這不安的心跳是同您第一次見面的八歲的我。
因為扭傷,表叔的腿有點瘸拐,我忍不住伸手扶他。
父親,我一生從未扶您走過一段路,這槐樹底下的攙扶,填補了我愛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