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撕裂靈魂原來也有聲音,世界原來也有盡頭。
生老病死,喜怒哀樂的人間,熟是熟非的紅塵?悲歡離合的車站前,南下?北上?或不知的遠方?
父親車禍醒來的第一個春天,陽明山下了一場小雪,台北的天空流了好多的淚,台北的春天。
逐漸失智的父親,冷清的屋簷下,只見您孤單地坐在那裡,除了影子,除了自己以外,您坐在那裡,您只是坐在那裡。除了影子之外。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正話說當年。
誰把痛苦留在這裡?誰遺失了健保卡?急診室、開刀房、化療室、加護病房、恢復室、安寧病房。人間的左邊或右邊?天堂的前面或後面?蹣跚的步履,跛腳的輪椅或拐杖。鼻胃管、氧氣罩、強心針、電擊器、抽痰機。走過煉獄的嘔吐,淋滴與暈眩,血醣飆高以後,原來病痛也是一種修行,血壓升高了以後,原來人性的流露,希望與絕望的掙扎,原來生死的差別,只是眼睛瞳孔大小的差異。醫院走道只見外傭推著雇主走過,我和妻也推著父親的影子走過自己的黃昏。
鄉愁
隨著時間而淡忘,隨著歲月而衰老,隨著因為車禍引發的後遺症而父親的智能也漸發生了障礙。
我隨著台東神祕的山嵐,隨著必要的坎坷和崎嶇,一路蜿蜒的山路起伏,而父親顛簸的心情也開始不安了起來,彷若那年已將終戰的前夕,零星的炮火有時仍會在夢裡的黑空,點亮父親遲遲未能返家的歸路。已漸糢糊的記憶裡,我看見他昔日削瘦無依的影子,茫茫的台東,如果再越過一個山頭,那裡就是高雄,我的祖籍,他夢裡的故鄉。
一排又一排高大的椰樹,彷彿也是南柯一夢,徐徐的椰風,緩緩的七十年,終究還是走過了無情的沙灘。一排曾經手植的木麻黃,再過去一點就是密密麻麻針針刺刺的瓊麻林,父親記憶拼圖裡台東最後的一塊記憶,因為再轉個彎就是台東中學的操場,一條密徑通往他想家的路。他只能偷偷回到宿舍後才又偷偷想家,因為家在山的那一邊。
此時八十七歲的父親突然指著天空,一群佳山基地返航的機群剛好飛過他的頭上,父親茫然的臉龐放出一絲柔光,有往日相片裡我熟悉的味道。他終於又回到年少時的第二故鄉「台東」,他日據時代離家避難的鄉愁,此時完全寫在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