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被一盞盞街燈推開,行道樹濃密的枝葉又再度將暗夜聚集,街道寂靜無聲。白天,十字路口不斷閃動的黃光,鼓動空氣中的熱氣,讓整條馬路,都喧騰起來。
我凝視那些白天與黑夜的光,聆聽寂靜與喧譁,直到眼中的霧氣升起。
如果,這木材不靠此岸,不靠彼岸,不在岸上,也不沉沒;不在水中迴轉,也不腐壞,漸漸地,就能夠飄到海闊天空。
──《增一阿含經‧力品》
我學習,慢慢漂流,不迴轉;不執著,不耽溺。
二○○五年,我漂流至蘇州。蘇州是一幅用墨勾勒在宣紙上的圖畫,冬雨如粉末從天空灑下,宣紙的纖維漸漸浸溼,墨被推開來,畫中的屋宇路樹失去了邊緣線,淺的,淡的,濃得化不開的,一座黑、灰與白構成的古城。
在我房間的書桌上有張江西省的地圖。我在網站上搜尋蘇州到江西上饒的火車時刻表。K469從蘇州發,下午三點十八分開出,半夜零時三十六分可以抵達江西省上饒。硬座人民幣九十二元,臥舖下床人民幣一百七十元。到了上饒再搭大巴進入廣豐。那是您的故鄉。
我想去,卻又退縮。我是嫁接的枝子,好像沒有尋根的理由。但是,我無法不去想,是什麼樣的土地孕育了您?是什麼因緣讓我成了您的女兒。
您離開後二十年,我開始試著拼湊您的一生。您的抽屜裡只有幾張舊照片、一些手稿、一篇自傳。時間太長,線索太少,情緒卻太多。
我回憶您說話的聲音、走路、看書、寫字的樣子。我試著寫下第一次見到您的的樣子、寫您因為大姐和小妹車禍受傷流淚的樣子、寫您因母親賭博憂傷的樣子。寫著寫著,卻發現那些原有的鮮明記憶,都因為自己受損的健康而變得模糊。
我開始慌張。
我試著用限有的資料和透過訪談勾出一個您幼年的輪廓。八十幾歲的表姑用她令人驚歎的記憶畫了您的家族樹,每一個人都有一段精采的故事。她是說書人。
您很少說家鄉的事。只提過自己鼻子上的疤痕是小時候頑皮,在表姑媽家的院子用竹竿頂臘肉,被竹籤戳出一道傷口。那道傷口成了後來您和表姑媽相認的記號。
「江西廣豊,位於閩浙贛三省交界的邊緣,它是我生長的地方。」您交給某個單位的自傳上寫著。
您寫自己的祖父是秀才。我從江西文獻查出,您的太伯公是清末翰林學士。
表姑媽說,顧家宅院是七架的建築。七架有多大?一架的單位是一間坐北朝南的正廳、左右兩側各一房的住家,以及兩側各一個廂房。大廳是接待客人的,廂房是和好朋友聊天的地方。
我想像您小時候穿著棉襖布鞋在廳房院子逗遊的樣子。
表姑媽又說,顧宅正門有一個「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的石屏風。在您出生前已經封閉。
繁華落盡的家族,另一本紅樓夢斷。我理解了您低調不張揚的性格。
表姑媽還說,老家的院子有一棵碗口大的葡萄樹。所以,我們搬到眷村第一件事,就是種上葡萄樹。
年幼失怙。您的自傳沒寫。
您的母親來自一個靠近福建的村子,說著廣豐人聽不懂的「土話」。廣豐人也說著上饒人聽不懂的「土話」。語言失能,您的母親只除了上大姑家打牌,成了一個守著屋子氣息奄奄的女人。她終年牙疼,總是捂著下巴任孩子們在屋裡胡鬧。
所以,當母親把家裡打理得一塵不染的時候,您的心裡是歡喜的?
所以,當母親沉迷賭局失去一個妻子本分的時候,您除了心痛,也有些理解的?
母親沉溺賭局的十幾年,我身心正處於發展自我形象的高度敏感狀態。您的教師職業,是我右肩膀上的金徽章,母親的賭徒身分是左肩上的一片黑墨汁。兩邊拉扯的結果,我成了放棄自我的人。
有好些年,我躲在一個氣泡裡面向外面的世界張望,因為圓弧的折光,只看見變形的世界。我的感情沒有投射對象,只能不斷拿記憶的碎片,確認自己曾經被疼愛。
直到在婚姻裡受挫的時候,我掏空口袋,為兒子買一盒「黑白派」的彩色筆時,我的腦海浮現一張拼圖。一本故事書、一盒粉蠟筆,以及一個四百多元的薪水袋。
那是搬到眷村後的第一年,小學四年級,我的作文被老師抄在黑板朗誦給同學聽。那一年我得到一本《玫瑰公主》當作生日禮物。五年級起,我的圖畫每張都被老師貼在公布欄。我得到一盒六十色的粉蠟筆。這些禮物是我藉著母親的口索求來的。母親是我和您之間的靈媒,交通幼稚兒童與不語大王的應允或拒絕。
當我失婚失業,口袋只剩下一堆發票和帳單的時候,孩子的需要總讓我腦海浮起那張拼圖。時光退回到眷村生活的那些年,我不斷羨慕同學有的,遮眼不見自己已有的。四百元的月俸要養八口人,您在沉默中咀嚼無以言說的壓力吧。父親!
我在您晚年的拼圖上放上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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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崑二哥,來信收到,反覆循讀再三,輾轉難以入眠,記得與兄別離時,弟尚年輕,兄亦精壯,漫長的歲月,點點滴滴的回憶,令人有人生為夢之感!
弟目前在教育界服務,家有五女一男,大的二個已經結婚。由於近年來社會經濟繁榮,所以弟雖身處異地,但在精神上、物質上都生活得非常美滿、愉快。
顧氏家族忠厚傳家,其子孫必能承祖德恩澤,奮發圖張,雖受一時流離顛沛,深信終必有成。兄若能獲准返回故里,希至父母墓前代弟一祭,為人子女者,生既不能養,死亦未能終葬,此將成為弟終生難以彌補的憾事。
故鄉情景時入夢魂,水泊巷老屋的廣闊庭園和那一草一木,常帶給我無限的追思……
父親,這是您在一九七九年九月二日託人帶回家鄉的信。由妹妹回老家時向二伯父索回,和您其他的書信文件,收存在卷宗夾裡。
三十年的分隔,輾轉收到親人信息的激動,也只濃縮成一頁十行紙。我是那已經結婚的二個女兒之一。「家有五女一男」這樣的介紹,清楚點數家中成員,技巧略過繼父的身分。「弟雖身處異地,但在精神上、物質上都生活得非常美滿、愉快」,是報喜不報憂的說詞。
這就是您,總是概括承受所有的難受,唯恐驚擾別人的心情。
當眷村的夜裡,許多家戶的打牌聲、聊天聲熱鬧地展開人與人的近距離狎暱時,您安靜地看書、寫字。鄰居的孩子進屋偷了東西,您要求妻子不要聲張:「別讓孩子留下汙點紀錄。」
當泥灰與稻草砌成的薄牆擋不住鄰居半夜潑辣的吵架聲時,您總是要妻子安靜不可發怒語。您說:「當作不知道,給他們留點顏面。」
我不是您的親生,自無有您血脈裡儒家愛與寬恕的情操;我模仿,模仿您與人保持的那點距離。那個空間是留給對方自在轉身的自由,可是在我身上卻成了冷漠孤絕。
(待續)
得獎感言
父親是我一輩子最深的思念。
我的同母異父姐弟直到他過世,才知道我和大姐、三妹非他所生。
沒有分別心是佛家最大的修行,父親一生如同街燈,一直照亮我前進的路程。這個獎是屬於他的。
評審意見
這一篇作品中的繼父愛屋及烏,對繼女付出無條件的愛,讓她們即使沒有血緣上的父親,也一樣能夠享受到父親的疼愛與關懷。
作者下筆真情流露,沒有誇張的描寫,卻讓一位忠心國家,疼愛妻子,愛護兒女,富同情心同理心,負責守分的「好男人」躍然紙上。這位父親雖然默默地度過一生,但是他的人格,讓生前從未扶他走一段路的繼女,藉著攙扶健在的表叔行路,來表達在繼父生前沒有對他說出口的敬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