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人間佛教散文
藏品與活物上圖/潘昀珈
文/黃可偉
要將爸的收藏找一個好好的新主人,想不到花了差不多半年時間。爸的故物固然有價,本來想將有價值的書與唱片整批放到拍賣行拍賣,但也不是珍貴得會被拍賣行青睞,這條出路只有放棄。我又找過幾間舊物店,可是他們出價太低,而且由我進入那幾間舊店中,看到別人賣的舊物都像垃圾般高高堆在地上,令我不忍貶損爸的多年心血。當然,爸遺下的有生命的幾籠雀鳥與一園盆栽,無人問津,就更令我不知所措。
賣得去的
W知道我的煩惱,戲說不如開一間網上故物店,將爸的東西放到網上寄售,那總比被別人賤待它們好。建議很好,我想也不想就接受了,可是要在網上開一間小店也不是易事,在連鎖網站免費登記一個戶口,自可出售自己任何合法的物件,只是要逐一為物件拍照、寫介紹、定價錢,卻是令人頭痛的事。
爸多年的藏書唱片少說沒七八千也有五六千,拿著相機為物品拍照,本來是簡單不過的事,可是當數量是以千為單位,那總是令人煩惱的。更麻煩的是定價──我與爸的嗜好南轅北轍,我愛動他喜靜,平時我們也少交談,爸在生時總是沉迷於各種書籍與唱片之中,對我來說總是一件自我中心而沉悶的事。
事實上,爸不是未嘗引導我去認識他的喜好,在我三十歲那年,爸有一天拉著我的手(他已經多年未曾這樣做),跟我說他死了以後,幾間書房的藏品就會歸我,叫我現在好好去學習愛上他的收藏,可是那時爸才剛六十二,我還未將死亡與他拉上關係。當爸拉我入書房時,看見滿目書本與唱片,已經令我皺眉。爸微微發胖的身軀在藏品之間的小路艱難地移動時,一些書堆傾圯了,爸慢慢將它們拾起,疊放好,之後小心翼翼拿出最入面的,放在寶藍色硬紙函中的舊詩集出來,說是六十年代印刷的寶貝孤本,他在舊書店與店主討價還價,最終以低價買回。爸拿著那本冊頁脫落殘破的書冊,向我遞來,可是對我來說,那只是一疊發霉的紙張。爸見我不出聲,就索回他的寶貝,好好放回函中,叫我再隨他到另一間書房。
另一間書房是爸收藏黑膠唱片的地方,在米色沙發椅與木櫃旁就是一架古董唱機。爸由櫃中抽出一張唱片,說是白光在香港時期發行的唱片,他花了一點錢才由另一位收藏家手中買回來。唱片上印著一個蓬髮女人的頭像,又有「一代妖姬」的黑體字,爸將唱片由封套抽出放到唱機上時,房間瞬時彌漫了攙和沙沙聲的國語歌聲。爸說好不好聽?我覺得歌還不錯,只是我不知道白光是誰。爸看到我一臉狐疑與麻木,自然知道他的唱片也非我所好了。自那天開始,爸還是賞玩他珍愛的書與唱片,書房亦不時傳出音樂,只是爸不再邀請我去一同分享他的收藏,大概是覺得邀我分享只是對牛彈琴罷了。
有子如此,爸難免寂寞。我猜到爸在媽死後的十多年間,沉迷收藏的原因,可是我卻沒想過要多陪伴爸,去了解他的愛好與心事,因此在爸死去後,我不單不知道他的物品的真正價值,也找不到一絲線索去聯繫平日與他交流的幾位收藏家朋友,自然也不能請他們代為處理爸的收藏。對我來說,日後要四處尋訪古物店接受爸的遺物,到最後要放到網上寄賣的種種麻煩,大概也是我沒多關心爸的果報。到我為收藏定價,為怕高價嚇人,總是將價格定得較低,可是我同時卻知道,它們的價錢自不止此,還未包括爸多番蒐集經營的心血,只是我根本不知道這些藏品的恰當價錢,既然我並不缺錢,為求給它們找一條出路,定一個較低的價格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如果它們可以找到一個好歸宿,那也不妨看作是爸在身後贈與同路人的小禮物,而我純粹是一個執行者而已。
還記得與女朋友S為爸的藏品逐件拍照登記,我們開始明白爸的收藏特色。整理了一段日子,S有天說爸的書與唱片的品味是那麼不同──書都是古典文學,令人由那些書猜想物主是一個老文人,可是再看看唱片,都是六七十年代香港外國的流行曲,又令人由唱片想到物主似乎是當年追逐潮流的青年。爸就是文人與昔日時髦青年的混合體,倒是與我印像中叨嘮的老爸有異。S說也不是呀,當爸還在生時,她到我家探訪,看到爸在報紙上的批語字跡都很秀麗,而電視播放當下的流行曲時,爸的手腳也會隨節奏擺動,就知道爸原本也是一個文人與青年人。不過S說的情景我沒多深的印象,只是隱約記得爸像某些古肅(編按:廣東話中的守舊和嚴肅)老人一樣愛聊我沒興趣的政治,而他的手腳韻律,我無意間看到,也以為是老人控制不了的顫動。
我與S在每天下班後,都花上幾小時整理爸的幾千件藏品,整晚拍攝定價放上網,公式化的重複工作不免令人有點煩悶,有時過程中產生的火花,都是環繞物品的定價而來的,我訂出的價目,S往往覺得太低,低得貶損了物件的尊嚴與爸的心血,我只得略為調高價格,免得惹S生氣。在這半年之內的時間中,我有時就想,S對爸的了解似乎遠多於我。我有時覺得某些藏品是無謂而花費的,S總是很體貼地為爸得體有理地辯護,令我啞口無言。在整理藏品時,我們處理每件物件的時間愈來愈快,除了爭拗定價,我們更多的時間就是談天說地。S對我說她的工作、她的信仰,她對時事與周圍的人的看法,令我發現以前沒重視的S的優點。她是一個細心、體貼、善良、堅持公義的佛教徒,爸似乎比我更早了解到S的優點,生前就不下一次告訴我,他認定S是自己的未來媳婦,只是我一直以為婚姻是囚牢,想要多一點自由,所以爸直到死也看不到S真正成為我家的人,想不到在點算爸的遺物時,卻令我有一種日益強烈,想與S成婚的願望。
S與我的心沒白費,我們最終將所有爸的藏品資料放到網上。網上要出售的物件多不勝數,開始的時候,沒多少人留意到爸的藏品,按出價鈕的人只有小貓三四隻,不過S卻花時間在一些對古物有興趣的人聚集的網上論壇,一次又一次貼上爸的藏品的介紹帖,慢慢有更多人注意我們的網上商店,也有人競投了,只是出價的人出手不高,有一些我們認為很珍貴的藏品,在幾次叫價下便被人拿走,令我們有點不忿(不服氣),我有一次對S說,與其這樣,不如仍舊將物件堆放在家中算了,S卻說爸大概喜歡自己的物件流落到有心人手上,我聽了便默不作聲。後來,有一個網名叫T的人不時在網店用原價兩倍的價錢下標,成批買入,令我們大喜,以為爸的藏品終於有了一個知音人。
(待續)
得獎感言
雖然我是天主教徒,可是對佛學也有興趣。在定期的禪修活動中,由師父及同修處學到不少人生哲理。寫這篇作品,緣起於對逝者遺物生出的執著,到最後文中主角放下了,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做到他的澹然。
感謝父親黃克麟、母親卜淑珍、外婆陳秀輝在我創作路上的照顧與關懷。
評審意見這篇作品,寫子女整理父母遺物的心態與作法。作者有其經營,他自嘲自解,把自己寫成一個對父親畢生蒐集的書與唱片並無興趣,也無甚感情的人。疏離,而非寡情,遂有著隱隱的批判,和反思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