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先生(前排右二)與家族中的女性合影。(前排左一)為邱光盛之妻潘美君,(後排左二)為邱光盛的女兒邱鼎儷。圖/邱光盛
文/邱光盛(聯合報系總管理處大陸事務處總經理)
二○一二年十月一日,岳父潘以岳生先生安詳走完他的今生之旅,享年九十歲高齡。走時家屬在旁相送,美國親人也透過網路視訊和他老人家道別。
年輕時,岳父曾發生一段糾葛他終生的往事,當這兩名初次見面的女兒出現在他床前泣訴,「爸,從前的事都已過去,我們心中已沒有怨恨,您放心的去吧!」我注意到,早已呈一直線的心電圖,突然跳動兩下!是的,岳父聽見了,也放下了。
岳父生前篤信天主教,當晚停在靈房,除家屬外,還有幾位教會姐妹為他誦經祈禱。看著他老人家的大體躺在面前,不禁向內人的大姐感慨說:「五歲時我送走了我的父親,當時不知何謂天人永隔?十年前送走了我的母親,接著又送走岳母。今年我五十五歲,相隔五十年後,我再次送走了我的另一位父親。我已經知道何謂悲歡離合,這畢竟是人生必經之路。」自此,人世間,再沒有一位家族長輩待送。
岳父自幼接受日式教育,及長負笈東瀛。潘氏家族清末自福建漳州來台,是淡水、金山一帶望族,宗祠祖譜更明載祖先源自河南,原來他們竟是道地的「外省人」,只是比我們早來了數百年。
岳父心地善良公正,寧願吃虧也不占人便宜。他平常話雖不多,但卻洞悉人性。岳母黃麗如女士一生從事幼教事業,早年受的也是日本教育,高中時甚至還到廣州「留學」,她與岳父二人正是世俗所謂「正港的台灣人」。內人是他們最小的女兒,情感上岳母總希望她能嫁給「台灣人」,只是沒想到老么挑來挑去還是挑到了我這個「第二代外省人」。
和內人相識三年,有天大夥兒飯後閒聊,岳父說著台灣國語問我,「邱光盛,你和小梅(內人乳名)認識多久了?」「三年。」「三年囉?那你們可以結婚了吧?!」岳父轉用閩南語接著問我。「結婚?好啊,那就結婚吧!」我用標準國語回答他。說實話,當時才入社會沒幾年,口袋空空,一切還在起步,壓根兒沒想過結婚這檔事。可當時被他一問,我也就楞頭楞腦的準備當新郎去了。
婚後兒子、女兒陸續出生,小把戲都成了老人的最愛。岳母一向不喜岳父抽菸,便常暗地裡要小外孫走到他面前,將他剛剛塞進嘴中的香菸一把抽出,然後大聲說:「阿公,不要抽菸!」俯首甘為孺子牛,此時老人除了投降,還是投降。
一九九九年春,為了給孩子更好的音樂學習環境,內人帶著兩個孩子遠赴紐約,我隻身留在台北繼續上班。犧牲家人的天倫相聚,只為給孩子更好的未來。外公、外婆當然更捨不得,期間數次不辭辛勞的飛到美國探望兒孫,十二載光陰冉冉過去,催老了我們,也養大了孩子。
兒子、女兒都如願的就讀茱麗亞音樂學院,專攻小提琴。每年暑假也都返台探親,重敘天倫。在母親與岳母的葬禮上,他(她)們都為老人拉了最後一曲送行,這次岳父葬禮孩子因故無法趕回,有些遺憾!明夏待孩子回來,定讓他們到墳前補拉一曲,輕聲的說:「阿公,我回來了,您安息吧!」
猶記十年前家母去世時,祕書家苾寫信安慰我,要我不要難過。我回信說「我不難過,她只是出了趟遠門,有一天我們還會再相聚。」今世情緣,其實源自夙世情緣。是的,我們還會再相聚,在另一個時空。
走筆至此,有點茫然,這人生竟是如何?《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