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顏六色的磁磚,彎彎曲曲的線條,這是一棟長相
奇特的公寓。圖/尹萍
住在維也納的感覺
我們搭乘公車,去城市邊緣的一所精神病院。
是公車底站,已經快到維也納森林了,空氣裡盡是樹香,路邊有花團錦簇的咖啡店,看了就讓人想進去坐。走進院區大門,越過草地,穿過花圃,沿著階梯往上爬。小鹿在草地上憩息,啄木鳥在樹林裡篤篤敲擊。咦,我們來這裡郊遊嗎?
目標從樹叢後面現身:金晃晃的碩大圓頂,頂上一座王冠,冠上一個十字架。是教堂!走到面前細看,金色、白色和綠色是主色,華貴,典雅,可是又很現代,有一種奇異的、懾人的美。
導遊解釋,這是斯坦霍夫教堂,附屬於斯坦霍夫精神病院,是天主教祈禱團的,二十世紀初建成,當今世上最重要的「新藝術」(Art Nouveau)風格教堂之一。建築師瓦格納(Otto Wagner)鼎鼎大名,是「維也納分離派」的健將。
出奇美建築 患者專用
不要告訴我是誰設計的,且讓我來看看到底設計得好不好。教堂開放時間未到,好些人在門外等。我繞著它慢慢走一圈。美!美得出奇,美得有創意。新中有舊,舊中有新;似簡實繁,又似繁實簡。說不出的浴火鳳凰灰燼重生的感覺。
大門上方屋簷上,站著一排四位合掌天使,金翅開展,低眉垂目。在她們後方,圓拱大玻璃窗,彩繪著白眉白鬚白髮白衣的天主,坐在金椅上,雙掌張開前伸,雙目炯炯注視著渺小的我們。如此接近,如此穿透!我的靈魂匍匐在地。
內部的裝飾同樣出奇而新鮮。那彩繪玻璃,十足現代,卻又脫胎傳統。那燈飾、祭壇、馬賽克、天窗,樣樣個性強烈,樣樣叫人驚奇。又因為是精神病患使用的教堂,它有好幾個出口,廁所也安排在很方便的地方。有這樣的建築師,連當個病人都比較幸福。我想像著病人們面對這樣的建築和裝飾,不必等讚美詩歌響起,就已經感到心靈的深刻震撼吧。
百水房屋 充滿政治觀
沒有時間了,我們趕回城去,看下一個時空,下一個世代的藝術結晶。在多瑙河的運河邊,一條僻靜的巷子裡,有一排長相奇特的連棟式公寓。五顏六色的磁磚,彎彎曲曲的線條,屋頂上長著樹,牆壁上爬著藤,樹還從窗戶裡伸出來。所有的造型似乎只有一個原則:破格。
一九八五年完工的這公寓,設計者不是建築師,是一位畫家。他的名字Friedensreich Hundertwasser是成年後自己取的,大約可以翻譯為「淨土百水」,或「百水淨土」。這棟公寓就叫作「百水房屋」(Hundertwasserhaus)。他的藝術脫不了他的政治觀,而他的政治觀脫不了他的出身。
他在納粹時期的維也納長大,而他的母親是猶太人。父親早已過世,留給他一個斯拉夫名字和天主教信仰:這兩樣,在納粹時期剛好是極重要的資產,他們母子藉此掩護猶太血統,安然度過大屠殺期。
凹凸不平 展現自在美
那段擔驚受怕的日子,塑造了他的個性與觀點。他終生厭惡直線、方形,他說直線是「魔鬼的工具」,方形讓他想到德軍的列陣式,他說正方形是被壓扁的長方形,所以比長方形更讓人窒息。
他痛恨集體主義,強烈要求突出個性。他使用鮮豔的色彩,不規則的形狀,因為那才符合自然。「百水房屋」總共有五十二間公寓,卻有兩百五十棵樹。公寓的地面凹凸不平,他說「凹凸不平的地面,對腳而言有如美妙的音樂」。
他認為理性單調的建築是人類痛苦的根源,人要作大自然的客人,並且要學習作客的禮貌。他甚至設計了可以把糞便轉化為肥料的後院廁所。在他選擇歸化的國家,紐西蘭,這種自然肥簡易廁所頗多人使用。
曾經不凡 難再忍規律
是的,他在中年選擇移民「淨土」紐西蘭,住了很多年。他為紐西蘭北端小鎮Kawakawa設計的公共廁所,現在是當地觀光重點。不過他的事業重心仍然在歐洲,是二十世紀奧地利最著名的藝術家之一,「百水房屋」已列為奧地利文化遺產。
天快黑了,還有些人站在馬路對面,拿著相機往公寓左瞄右比。住在裡面是怎樣的感覺呢?也許就跟住在維也納一樣,是住在藝術品裡面,必須忍受別人好奇的觀看,接受別人羨慕的眼光,自己聳聳肩說:「其實也沒甚麼了不起。」房子有些奇怪的缺點,但是不得隨意改動。那,要不要換一個普通的住處呢?不,在獨特的房子裡住過,你大概不能再習慣千篇一律的平凡。
除非你找到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