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稱為阿醜這件事沒有人知道,換言之,無人對她這麼說過,大家遇到她總是大加讚美地或者委婉地否定著:唉呦,不會呀,妳想太多了。
她知道那是這個時代的安慰之語,大家都不太正面的衝突,不將彼此的缺陷坦承暴露,留給對方一條後路走。但自己則相當自然地明白,這是他們面對每一個人的方式,所謂的事實早就不被直接大行其論了,如果有人破壞、違反了這條規則,便被當成不受歡迎的人,認為他不留口德,落井下石;反倒那些整天出入公開場合卻不曾說過內心話的人總是受人喜愛,一方面他做到大家做不到的事,另一方面他們正護衛著這條規則,並且無時無刻的告訴自己,所謂的良善應該是那個樣子才對,至少自己非惡的那一方,自己不是聖人,亦不需要如此高難度的標準與目標,因為,自己是老百姓啊,老百姓既謙虛又驕傲,既自我貶低、自我愚昧又極力替自己的行為護航。老百姓的質性在改變著,只是他們從來不知道這件事。說現在比以前還要差勁的人,就是在批評此刻他們的作為,那多沒面子啊,我都沒說你怎樣了,你反倒大言不慚地說起別人壞話起來了。
他們一直不知道,其實他們才是世上最「保守」的一群人。沒有種族國家之區別,沒有時間空間之區別,保守的人依然害怕被稱為保守,保守的人依然不肯放棄保守。阿醜便是這樣開始認識這個世界的,她知道,這詞依然還在這個世界上橫行,只是大家以為它不見了,消失了,談論它的人就是復辟、挖陋,怎麼,你還記得它嗎?你怎麼心腸如此汙穢呢?這麼不尊重人家?太過分了吧……。提的人只不過把內心話講出來罷了,當他發現這樣的話語是不能被說的時候,這輩子就不再說它了。原來,她唏噓,這世上還有不能說的話啊。
阿醜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有了一個被人們評斷的位置,她來到這世上的目的好像就是為了反駁他們的言論似的,可是她知道,他們之間有太多相似之處了,以致於對他們反倒抱起了同情,她不斷地,落著淚,自問著:「為什麼我們總是害怕面對自己呢?」「有了對象後,就安心的將自己的一切給往外推拖了,這樣真的比較好過嗎?」大家都沒考慮到好不好過的情況就這麼不假思索的做了,久了也就成習慣,不太感到困惑與驚怕,其實大家都知道吧,大家都很痛苦的活著,卻非得告訴別人自己很快樂,過得很自在,一旦看見了難過的人就自作主張地好心安慰,告訴他們哪裡是光,哪裡是安樂之地,以為這樣自己就好過一點;傷口還是軟趴趴的,隨意地一按,剛形成如浮冰般脆弱的結痂、便凹陷斷成兩半,膿如奶油般流瀉,汩汩岩漿,惡臭,顏色卻不討厭,耳朵也是,眼睛也是,他們即使盲瞎了也拚了命把鼻子夾緊,舔舐傷口,不一會,風又麻醉了劇痛,形成薄膜。
人們說,能隱著痛的才是人的尊嚴與精神,忍不過的,就像那些引火自焚者,傷害自己就算了,還妨著別人的命!阿醜知道,沒有誰的命是賤的,會去傷害別人及自己的都是這個社會病了,只是,人們還逞強著說自己力大無窮,沒有什麼事情是解決不了的,說,人哪有不勝天的道理?
說話胡言亂語的人總不知道自己可能正在胡言亂語,反倒指責起別人胡言亂語起來了,話說,胡言亂語的人怎麼判定誰胡言誰又義正呢?總之,指著那些憤恨、阻止其他人跟他一樣的人說:阿醜的想法有問題。
阿醜渴望愛情,相信愛情才是靈藥。但愛情總是悲慘的,被其他人、種族、歷史、國界、家庭、傳統所左右著,好像愛一個人非得跟周遭人扯上關係不可,這些又決定著生活,生活又決定著個性,個性又決定著選擇,好像無止盡卻又必須一一遭受凌持、烙印。阿醜一度以為愛情根本是謊言,那只不過是引誘你單純而至善的心靈失去持有的力氣,好讓你放下它們所帶來的希望,跟著他們走,這樣他們就不孤單了,一起悲慘,悲慘也會跟著消失,他們天真地想。
後來,阿醜才漸漸明白,愛情即使是這些東西組成的,它仍舊非存在不可,或者像是為了要否定自己似的,把自己宿命的悲劇扼殺。不過,阿醜就快離開了,她仍舊相信愛情是美好的,情願相信自己還有那個相信她的人,只要一點點都好,但她知道,自己沒有擁有愛情的資格,不是她本身的條件不夠,而是自己仍舊有所選擇,她痛恨自己有選擇的眼光阻撓了愛情被萌發的可能,她想哭,為何連這世上唯一的一點真實她都做不到,別人選擇不要讓她得以理解,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她想把自己的身體、容貌剔除、溶解,讓自己只剩下靈魂。夢境中的彼此只有意識的擁抱。
阿醜是個女的,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沒有選擇的權力,男女的形貌、個性已經被決定了,更改了就是另類、解放、前衛,男生穿著女生的裙子,女生打起領帶,人們好心地被迫接受:年輕人愈來愈不一樣了啊,我們不懂,真的不懂了呀,雖然難過那有什麼辦法呢?生出來就是這種孩子。那愛情呢?仍舊需要被解決,而且永遠地被排除在選擇之外。人們常說:沖昏了頭。
阿醜有次看了電視,看到了相愛的兩個人被迫分離,其中一方被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結了婚,生了子,另一個則待在原本的地方,獨自生活,有時候,兩個人都剛好望向窗外,窗外不一定有人,可是都跟窗內的風景不同。阿醜告訴自己她在裡面看見了愛情,告訴自己,可以離去,但愛情不可以。她說,愛情根本不是一段關係,至於是什麼她還不是那麼確定,只知道,哪一天為了它而死亦不後悔,除非它死了。
阿醜就快離去了,這故事就快結束了。即使快離去了,阿醜還是覺得自己是個阿醜,她的臉上還是轉著笑意,她希望,不要有人再當阿醜了,但也不希望每個人都很美。她渴望愛情,卻知道自己的愛情是錯的,她這一生都在為自己無法改變的錯誤的愛情懺悔,並且仍舊等待這錯誤的愛情的另一半出現,告訴她,她的愛情是真的。陪著她離去,留下一滴因她而落的淚。因為愛情是她唯一知道不該存在,卻又無法放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