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侵入,是否猶如墨染清水,滴的微量逐漸暈開,再暈開,惡菌般地一朵黑花恣意的張大瓣葉,而後裂解、散形與水合而為一。
澄明原初的心思,朦上一抹灰青,像逐暮的晚天顏色或雨後凝滯於山巒、谷地間的煙嵐,沒有重量卻沉甸無比。水染墨、霧朦心,人就看不清楚自己;似乎不曾改變又似乎感覺迥異了從前,於是迷惑、疑慮、不安了起來。
從佛典、聖經或他教神諭去尋大智慧?像在大漠夜暗裡試圖索引聚落的一堆篝火、仰首茫漫夜海航行中尋覓星辰的座標……純淨的智者或迷亂的旅人,生命歷程是這樣的必然。
黑暗。並不決絕的意味是全然之惡。
光明。有時候是惡偽飾的虛矯與欺瞞。
菩提樹下苦思修行的悉達多佛陀一定早就澈悟明晰。黑暗侵入、光明絢燦,佛陀都接觸了,都看見了,都體驗了;黑暗和光明交會遞換,黑暗來時心亮起最純淨的一盞燈,光明遍照時,佛陀靈魂所思反而是正在黑暗中受著生、老、病、死糾葛、受苦的芸芸眾生。
黑暗。那是貪、瞋、痴的人生試煉嗎?
光明。絢麗的、潔淨的表層背後何如?
時而子夜未眠,靜坐廳堂熄去光照,僅留壁龕頂端投下滷素一燈;母親從尼泊爾請回的鎏金佛陀伴與妻子虔求之日本京都三十三間堂的千手觀音摺屏,我淨心仰望,佛慈悲向我。
詩人苦苓曾以親手筆墨遺我《心經》一帖祈福,消我業障,闔家平安。半生知心摯情固然,疼惜的真善在自然大千之間是多麼圓滿、自在的法喜!歷經塵緣波劫,由苦而甘的花落蓮成,老友確是人間菩薩,善知識的智慧者。
子夜,時而仰佛靜思,關於黑暗和光明。
亂世逆流竟成主流?淨土自將長出善果子,惡地形煉火灼身,何去何從任由人,皆是大哉問。孔子言之「獨善其身」進而「兼善天下」?天下何其大,眾生浩瀚如星雲大千,究竟是良所美地的永恆星球或碎裂、焚燼的隕石?善知識無所不在卻也明暗互翳,徒生喟歎。
逆流是今時的主流,無非貪、瞋、痴三障不破;因之頑強不破的惡念以「黑暗」囊括之,口號般慣常以「光明」習為良善亦是見樹不見林。但見每葉菩提在風中輕曳如歌音彷彿,葉形如心,想是佛陀祈盼眾生時時捫心自問。
富少年穢物汙辱窮街友,攝像且上網以自詡,戲謔之惡。這是什麼心?
醫護員救助路倒街友,不懼惡瘡體臭,為他沐浴療疾極力。這是什麼心?
巨量氫化物藏之毒魚,魚貨泛售餐飲店家,不顧眾生死活。這是什麼人?
綠島一隻螃蟹橫越公路,騎車人眾歇輪噤聲,靜候平安去。這是什麼人?
塵世紛擾尋常,善與惡糾葛、綿纏於黑暗和光明的迷霧混朦之間,輪迴如人間賭盤。我不時舉目四十五度角,在我坐定習以閱讀、書寫的桌台桌前,兩株葉落再生嫩芽的桂花、一株蔓生繁茂的回手香葉,襯以一大片天色及三百公尺外的丘陵綠意,自期一定要過得好。
幽然念起遠在雪山森林深處的詩人苦苓,多久未曾寫詩了?想是自由自在的引領傾山近水的訪客,告訴他們比詩還要雋永的大自然關於鳥獸、花葉、天光雲影的靜謐與美好。不由然地,取出為我手書的《心經》就誦之一段──
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