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祈雅(高雄市立苓雅國中)
「十三號的服裝麻煩您從二十六腰修到二十四腰!」老師這般向裁縫師說。
回頭望見鏡中日益瘦的臉龐、結實纖細的形影、凹陷猶如盆地的腹部,我喜不自勝的笑了。
小提琴高亢急驟的樂音,彷彿女高音飽渾嘹亮的歌聲。琴弓畫過最細那根弦,我乘勢凌空躍起,雙腿前後撕成筆直一線,若羚羊蹬躍,俐落飛快似箭鏃,呈現更勝虹彩的圓滿弧線。老師投我以讚賞的眼光,同儕望我那一雙雙瞳中寫滿羨妒。我心中浮泛起欣慰、驕矜交雜的復仇快感。養精蓄銳整整一年,不曾一日鬆懈,日日如做苦行僧,以少許蔬果果腹;課堂中總踮更高、轉更多圈,現下總算掙得舞台最中央這位置。電吉他、小提琴、鼓揉合的快板變奏在耳畔激烈鳴奏,我義無反顧奮力舞動,一個一百三十五度踢腿,上半身後彎。陡地眼前一黑,支撐腳如被重錘一記,正落下的腿擊中鐵把杆──「匡」地一聲悶響,腳踝一陣劇痛,我失去意識……
醒來以後,腳踝痛楚難耐,一扭轉便似有把利刃在皮下翻攪,將深層無數肌肉筋絡絞碎。疼痛如同洪流,腳踝稍動,椎心刺痛便湧上來,爬上脛骨,攀上髖關節,蔓延全身,其所經之處不自禁戰慄。然而這深切的痛,卻使腦益發清醒了。我開始思索:跳舞,不只需要無重力般的輕盈美感,更應要表現出「力」,就如書法之極品──「柳體」。峻麗秀逸的字中,仍挾帶渾厚勁道。舞蹈所求的舞者,並非擁有黃金比例卻因過度節食而幾致使不出力的模特兒,而是一個適度飲食,動作柔而帶骨、輕巧卻有力,能舞出美感與感動的軀體。
老師問:「傷勢要不要緊?太痛就別逞強,後天演出你在一邊歇著就好。」我差點就脫口而出說「好」,但望見身上舞衣,望見偌大的舞台,我實在不甘願放棄。畢竟一路走來,滿身汗水瘀青,赤著的腳底磨出多少死皮水泡,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契機,難不成就因這點傷痛心生退卻,將位子拱手讓人?滿懷憧憬的築夢,孜孜矻矻跌跌撞撞的逐夢,我不想只是縮在後台,讓孤單辛酸啃噬自己,再痛,我也要放手一搏!於是,我說,我斬釘截鐵的說:「不!我──要──跳!」
再過幾秒,舞台就要亮燈了。
黑暗中的兩三秒,台下靜寂,此時即便只是一聲謦欬,亦如雷鳴。我很快地環視全場,黑壓壓的一片,連二樓也幾乎坐滿觀眾。深吸一口氣,隱約嗅到上台前甫撕下的貼布的薄荷味,似有若無,清涼到近於辛辣的氣味,在鼻腔擴散。腳踝上還殘留冰袋的餘溫,輕扭一下,一陣難以招架的痠痛襲上,我蹙了蹙眉。與其同時,管風琴的琴鍵落下,一串沉鬱的音符,彈破死寂……
管風琴響起那一瞬間,燈亮!
昂首,赤著腳向前奔邁,有一陣溫風迎面拂來,掠過青絲,揚起衣裾。轉圈,我以眼角餘光找到舞台中心那一個小小的「十」字記號。小提琴情感充沛的樂音流洩,看著觀眾灼灼的目光、鏡片閃爍的亮光,感覺寰宇之間僅剩我一人演繹美學。
屈腿、踮轉、踢腿、軟踹燕,我幻化作一管飽蘸濃墨的筆,在舞台上暢快行草。呼吸提沉的律動,是行氣貫穿的筆勢;各個融入遒勁的動作,是那一啄一磔、一策一掠、一挑一趯。額角的汗水混著胭脂淌下,血液在血管中汨汨奔流,心在胸腔中急遽擊鼓,體內彷彿進行化學變化,使四肢百骸內充盈的無數粒子,重新排列組合。我的腳踝極其激烈的嘶吼抗議,這本該會阻礙反應的進行,但於已渾然忘我之際,反成了催化劑,加速反應,身心逐漸昇華。於是,我似乎化作一隻大鵬,憑虛御風,落在泰山頂顛,飽覽風光;忽而,又如在江上,乘一葉扁舟,擊空明泝流光;俄頃,又化作彩蝶,在鬱鬱芊芊的林間翩躚飛舞;最後,還原回真實的自己,恣意旋轉飛躍,讓喜悅歡愉在體內膨脹,噴薄而出。腳踝仍隱隱作痛,但此刻的我,好快樂!
我從來都不是一位身材比例絕佳的天生舞者。臉圓,頭大,腿亦不細,即使減肥,依舊掩蓋不了天生劣勢,自然也不似那些條件好的同儕,能輕而易舉受到老師矚目。但愈是如此,我愈是努力扎下基礎,用心揣摩每一動作,以期獲得老師青睞。終於,老師注意到我,那年寒假,我站上了舞台最耀眼的位置。舞動之際,那種苦盡甘來之感,最為真實美好!沒有僥倖,沒有意外,站在這裡,我心安理得,因為那是我以加倍努力掙取而來的。掌聲響起剎那,我心情無可言喻的激動,過往那種不如人的自卑感煙消雲散,第一次笑得如此燦爛,因為不只臉上綻放笑靨,我還聽見心中的花朵怒放時微小而清晰的聲響。
沒有天生的黃金比例又何妨?因為──我,成就了黃金比例!我,將那年寒假,舞成最溫暖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