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接近清明的某個上班日早晨,來到這幢矗立大肚山腰,被許多墳塚圍繞的七層樓高的納骨塔。愈來愈多亡者的「命運」似乎如此:於一連串疲勞轟炸的儀式之後化作一甕一甕送到寶塔的骨灰,被捧進某層樓的某一方格裡,擇日再將虛掩的木門四周封塗幾道厚厚的黏膠,從此陰陽兩隔,曾經在外頭世界叱吒一生歡愁一世的主人,空留一甕灰燼被安靜地管理著。
除了頭一年需繳付一筆為數不小的費用,日後來祭拜的親人得另繳管理費給寶塔公司,從職員手中領過一張儲值卡,祭拜時將卡片插入,電子牌位上立即顯示亡者的相關敘述,生卒年月、照片等等,然後時間開始倒數(插卡一次限半小時),親人們打開窸窸窣窣的塑膠袋,一一陳列祭品,對螢幕上跑動的文字喃喃自語起來。
整間密不透窗的祭拜室位在大廳後方,數十坪的空間長長一列祭拜桌,桌上的香爐全數撤走,旁邊貼有紙條:「為求空氣清新,請勿在此燃香。」
即便不是假日,在我們之前還有二十五組等待的家屬。差不多得「翻桌」兩次,才輪到我們。母親說,到銀行、郵局,哪個不用排隊?陸陸續續又有其他家庭前來。
這樣的情況算不錯了,若遇上休假日,成千上百的車輛像趕赴博覽盛會,連寶塔外的大門都進不了,遑論找到停車位,更不用說擠進祭拜室這狹小的空間,而所有的祭品只能在廣場臨時搭建的塑膠布棚底下插空隙置放,將一帙紙錢豎立,權作香爐之用,點燃的香枝插入其中。祭拜完的紙錢整袋整袋拋上卡車後頭,沒幾分鐘堆出一座小山駛離,下一輛卡車靠近,讓其他家屬將紙錢拋丟上車,眾人在擴音器不斷播送的一片嗡嗡呢喃的唱經聲中,被繚繞的煙氣燻得滿目酸澀,匆匆祭拜而歸。
所幸這日,大廳角落尚有幾張桌椅供人休息。除了廊外站立抽菸、長椅上低頭頻按手機的家屬,坐這邊的大多叉手枯坐,彼此張望兩眼,靠窗小睡片刻或閉目沉思。
跟逝去的親人那麼接近,一年只那麼一次了。就跟自己安靜坐上片刻,不也很好?
長桌過去的窗外,一株山櫻盛放。
我坐在桌邊的塑膠長椅上環視大廳,大理石牆面和貼木皮的氣味,使得室內透出這種地方該有的森冷感。廳外偶爾飄來隱隱騷動的焚香氣味,大廳正中央一尊兩人高的金身地藏,塑像前方一面大桌擺放十幾盤裝在塑膠袋裡的供品,左邊梯狀的木階上豎立一排一排超薦牌位,右邊一個身披黑色法衣的女子,領一干家屬對桌前的骨灰罈擊磬誦經,再過去的辦公室裡,兩個著制服的男女高聲談笑。
鄰座的長桌邊,一對看來像是父女的家人翻讀這裡僅有的一份報紙與雜誌,視線集中於某幾行文字或照片的眼神,比諸其他枯坐的臉相,多了些安適鬆閒,我略感好奇之餘,不免於他們翻頁時瞥過目光。整版約三分之二的圖案有山光水色的民宿,像是咖啡屋的庭前花花草草,隔兩三步只能瞧見紙頁上的幾幅照片,竟也稍感心神怡然。或許這也是那些販賣圖文為主的書籍一旦擺上書店,走經它身邊的總會移來腳步,在平台前佇足、翻閱的原因之一吧。
幾分鐘後,報紙和雜誌終於落入我手中。綜合衣飾配件、蔬果料理、居家空間與旅行景點介紹的雜誌裡,也有好幾頁咖啡館的照片,木質桌面上的微光襯著浮漾牛奶泡沫的瓷杯、吧檯後方沖泡咖啡的身影、招牌下的昏黃燈景、地板上蜷臥睏眠的貓。配上不怎麼需要用腦的文字,很快就翻完了,巧的是跳過報紙的政治社會版,家庭生活與副刊同樣在介紹咖啡。台北的咖啡館、在咖啡館遇見的名人、咖啡館群聚的巷弄、深夜離開咖啡館的行人背影。
那個父親起身,走到幾步外的販賣機前,又走回來。
「你想喝甚麼?」
「咖啡。」
「誰會在這種地方喝咖啡?」女兒瞧了一眼販賣機,「那邊不是有?」
「那個沒香味。」
「你要喝我去買。」
便利商店其實不遠,一公里外的山區入口,兩條路的交會處有一家。
眼前這面目黝黑,看來六十好幾的父親守著桌邊祭品,等女兒為他送來一杯咖啡。也許是報紙與雜誌的暗示吧,那些鋪染了光暈效果、躺在紙頁上的街巷裡的咖啡館,頗能引人想靠近某些令神思飄然的溫度與氣味。望著老人的側臉我胡亂地猜想:若論及物與物之間的距離,咖啡跟甚麼很近?
書(最好是精裝的詩歌?再不然是小說?)蛋糕與麵包。酒。貓。有窗景的河岸。繁華城市的街弄轉角……
那麼,又離甚麼很遠?
工廠。寺廟。回收場。納骨塔……?
那也不見得。至少咖啡館開進了醫院。
造成物與物之間相距遙遠的原因或許不少,但不代表彼此之間無法交流。人們真有那麼喜愛咖啡?這大概跟流行氛圍的推波助瀾脫不了關係。而種種流行的背後,必然藏有許多人們不及思索,一廂情願,或正待探掘的東西吧。
如果,「咖啡」所象徵的其中一個意涵,是心中想望、守護的那個部分,不知那種想望的具體樣態,會是如何?
咖啡與貓,海邊與提琴渺窈的餘音,與一切看來相容、宜於搭配的事物,以及來這裡的人們,也許咖啡館提供了把嚮往的某些感覺具體化了的空間。布拉格。挪威的森林。左岸。維也納。蒙地卡羅。西雅圖。
老人的咖啡來了。將紙杯捧在鼻端的瞬間,眉目微微舒展,好像來這邊就為了這樣的片刻。幾分鐘後,他們循廣播的指示走向祭拜室。「以後拜我,記得用咖啡,要香的,我才聞得到。」老人對女兒說。
人與靈魂溝通的主要媒介據說有二:一是聲音,二是氣味,這兩種質素咖啡廳與納骨塔同樣具備。當然,不會有人笨到只為了一年才來一兩次的顧客,在這邊開起咖啡館。
想像一下,如果巷弄的咖啡廳裡放的不是巴哈、奏鳴曲或爵士,而是大悲梵誦,不知會是如何。其實不刻意接上擴大器的誦經引磬,無涉悲喜的音韻聲腔別有清寂寥落之感,那況味與茶香就近了些。而身邊也有不少虔誠的佛教徒朋友,平日書桌上置放的不是一盅烏龍或水仙,而是藍山或拿鐵。
終於輪到我們了。走經別家的供桌前,祭品有葷有素,也有披薩、肯德基,那都是逝者們生前嗜吃的東西吧。今天走了,明天還會有另一批不相識的人,在角落等待、枯坐,且生起種種生死煩憂的撩亂心緒。來這裡的老人,毋須太過麻煩便啜飲到一杯想望中的飲料,且感到一些些滿足,在這個極樂世界已被過度華麗想像的年代,算是難得的福氣吧。
也許,當人們的心中起了嚮往,正巧是他或深或淺地觸到了靈魂深處的孤獨與倦意,渴望透過一點點使人沉靜的氣味,找到一個與自己同在的空間,稍稍避開世事紛擾,好好與自己的呼吸、哀樂安靜地相處片刻。
那使人從那裡走出來的,不必然是咖啡,也許還有些就藏在我們身邊的甚麼。走出納骨塔之後的我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