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樹下的蝴蝶夢

李若茞 |2012.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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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雨季。細雨濛濛的高棉。

也許旅行能讓我閉鎖的心有所觸發,忘卻現實世界裡的某種孤寂。自妳脫去彩衣跟隨佛陀的足跡,已有兩年,我仍不時惦記著四處遊化的妳。

一個出世、一個入世,我們的心總交流於天地間的某個時空。

班機飛往柬埔寨(古稱高棉)上空,雲層片片剝落,火柴盒般的房舍錯落於水田間,一尾蜿蜒的長蛇在綠毯上匍匐,這是孕育著高棉子民的湄公河,與水爭地維生的居民,早已習慣了水上漂泊的日子,哪裡有家,河海魚群交會處的洞里薩湖,就是他們生活的地方,無固定的居所,不斷的變動中,自然也發展出一套生活的方式,在水上建立流動的商店、學校、加油站、醫院,也許這就是他們體驗到的「無常」。

遊艇濺起陣陣的水花,身旁兜售水果的小孩兒亦不時伸出他們灰撲撲的小手,只是渴望一些善心的遊客能給他們一些奢侈的糖果餅乾。

椰樹高大直挺,果肉豐碩,透心涼的椰子汁,是每站必點的消暑飲料,那沁入心脾的甘露。使我憶起那日在山上妳親手為我們烹煮的花草茶,同是這般的清涼。那時妳已抖落一生的華麗,成為名符其實的僧侶,選擇南傳的修行方式,回歸於佛世時的素樸,在街市間我窺見那些黃衫僧侶緩步托缽,總會想起妳。

我去了一趟吳哥市中心的佛寺,將早晨從市場買來的新鮮山竹果,與一些台灣帶來的餅乾供養一名僧侶。我跪下來將供品捧至眉心,用不著任何的語言,互會的微笑成為暑日裡一抹和風。

微雨的午後,跟隨旅遊團進入吳哥古城,我仰望那四面尖塔的吳哥寺,匍匐盤爬至塔頂,考驗對神的虔誠,在滑溼的石階上,我竟向下望,如果這麼一躍究竟是粉身碎骨,還是虛空粉碎?我坐落於一扇窗框前冥思,想起那日的我們聊了一整夜都未曾入眠,妳決定放棄五光十色的舞台,結束自己的舞蹈生涯,在電話裡與家人一番強烈的爭執後,落去一頭烏黑的長髮,隨即飛往緬甸受戒,再至印度朝聖。

妳曾是舞台上最耀眼的蝴蝶,如那迴廊上雕刻的婀娜仙女,幾次代表學校,至國外演出,在倫敦的公車上還有以妳為首的宣傳看板。只是妳一身堅毅,說斷就斷,如妳果決的個性。

我陪著妳收拾住處的雜物,妳留給我一件妳常穿的粉紫色襯衫,以及一條念珠、圍巾,我穿起那件衣服時總會想妳,即使有一顆鈕扣已落去,我仍未曾將它縫上,內心裡總渴望是那脫落的扣子,毋須承襲現世中不斷奔馳的序列。

巴揚寺的塔頂有一百多面的人面微笑,傳說是征戰多年的國王,晚年要求匠人將自己的面容與佛的慈顏溶於岩壁之上,我無心細聽導遊述說微笑的來由,只是默想國王的晚年,在經過權利鬥爭與欲望掙扎後,那無聲的笑是否含藏著某種領悟、征服?是懺悔,還是坦然?

草地上那叢叢跳躍的蟋蟀,在佛住世時,總要此時節結夏安居,究竟是慈悲,怕踩傷了那些幼小的生命,還是不忍擾動那跳躍的舞群為這夏日所帶來波波律動的美感? 蟋蟀們愈跳愈高,而一隻蛙伺伏在後,長舌迅捷地將它裹入腹中,於是一位舞者沒去了,但燈光並未暗下,仍是一列的熱情跳躍。

那年妳選擇出家,而我選擇繼續就讀研究所,妳感到娑婆世界中的無奈與苦迫,無盡的生死輪迴,使妳感到厭離,於是選擇超然的跳脫,剪斷煩惱長絲。而我給予深邃的祝福之後,內心卻有些許無奈,因不如妳的果敢,生來就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仍有太多的責任與問題的駝負,只好欽羨妳如自在的鳥兒,飛出閉鎖的牢籠,從此天地自在。仍不能忘懷陪妳上山剃度時,妳那清澈堅毅如翠石寶玉的眼神,彷彿這一生的命運都已經掌握在妳手中,用人生最瑰麗的青春年紀,去實踐佛陀發現的真理,獨自走向超脫的旅途。

妳曾感到過最深刻的孤絕嗎?我正在觀看巴肯山上的夕照,揣想曾在現實中翻滾過的妳,在眾人掌聲中簇擁的妳,以及現在一身孑然的妳,是否曾感到一絲孤單,如燦日餘暉下的一抹不捨。

究竟那寂寞是翻滾於塵世中的憂愁,還是一種對生死無盡的悲憫。

高棉的孩童很純真,但是他們的生活水平並不是很好,常常都是髒兮兮的跟隨著大人兜售一些紀念品,拉著妳的衣角說著簡單的中文「姐姐,一個一塊。」不管妳是妙齡小姐,還是歐巴桑,他們都只會叫姐姐。我總會給他們一些台灣的糖果餅乾,還有一些舊文具,那收到禮物的孩子燦爛的笑了,為我繫上他們編織的花環與草戒,一路上雀躍地成為遠處消失的虛線,而我心頭卻像是供養了佛,感到喜悅和溫暖。

與其說是施捨,不如說是供養來得恰當些,我開心那些孩童成為我心中的綻放的朵朵水蓮。為我心頭直種下些許的慈悲。

這裡的每一處都可以入畫,或許因為貧苦,所以仍然保持著素樸。我在塔頌將軍廟看見古木參天,那粗壯的根鬚,堅實的如支撐房舍的梁柱,千百年來就這樣在靜定的推移中,讓厚實堅硬的石塊建築如同積木般的散落在它的根爪上。妳說修行是不是也是如此,那亙古劫流的習氣纏繞,也要有如古樹般的堅毅勇氣,搏倒宿世堅固的無明業習。我望著那古樹許久,想傾聽那枝幹間奔流的心跳,似入了靜定中的禪者,是否仍留存著這般規律的吐納。

我合掌問訊如見一位高僧。

內戰曾讓柬埔寨陷入一陣愁雲,以頭顱堆疊出哀傷的輪廓,即使波布政權推翻,但遺留下的地雷仍是他們心中的恐懼;地雷炸傷了許多的人民與孩童,劫後餘生,眼盲、殘疾,只好乞討。

沿著一處古建築的石階而下,遠處蔥綠的菩提樹下,傳來當地特殊的樂器奏揚的樂音,但旋律卻是如此的熟悉,當我凝神靜聽,原是台灣的流行歌曲,導遊才緩緩說起近年來觀光客多,尤以日本、台灣、韓國的遊客最為大宗,於是他們為了多討些錢生活,只好多想些花招能來討取觀光客的歡心,如果是韓國團的經過他們就會奏〈阿里郎〉,日本團就是〈日本演歌〉,而台灣團則是黃安的〈新鴛鴦蝴蝶夢〉。

我在菩提樹下矗立良久,想起曲調中的歌詞,「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定格靜觀,如同一台攝影機,抽離其他官能,獨留一雙眼與耳。靜定攝入那些殘疾人的面容與歌聲,一位手持鈴鼓的眼盲婦人,似乎忘卻了自身的哀痛,熱情的應和著,跟隨著樂曲的節拍擺動。彷彿記憶中某種生命的殘缺,就同湄公河水一起流去吧!

我想起「無常」。在遠處遊化的妳,似乎也是體驗到生命中最深刻的無常,卸下舞台上幻化的彩衣翩飛,換以僧侶調勻的步伐,寧靜地於遠處的山林間,獨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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