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去世前的第四天,也就是一二○○年的三月五日晚上,還為學生講述張橫渠的西銘記。更語重心長地告訴學子們「為學之要,惟事事審求其是,決去其非,積累日久,心與理一,自然所發皆無私曲。聖人應萬事、天地生萬物,直而已矣。」
次日上午改大學誠意章,騰好後又改數字,又修楚辭一段。八日,死前一天,學生們上樓問病,他勉強坐起,說道「諸生遠來,然道理只是恁地。大家倡率做些堅苦工夫,須牢固著腳力,方有進步處。」(請見王懋竑的朱子年譜)
朱熹統合了宋代理學,光大了理學,承繼了儒學的慧命。當蒙古人以殺人如麻的鐵蹄征服了南宋,其殘酷令天地為之昏黑。少數受朱熹影響的士人,秉乃師的人格風範,為那黑暗的世代點燃希望的靈光,馴服了蒙古人,他的精神讓華族在遭鉅創深痛之際重見做人的根本。
他一生竭心竭力於儒學慧命的傳承,一般國人皆知「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為何朱熹在臨終時卻斬釘截鐵式地道出「聖人應萬事、天地生萬物,直而已矣。」這幾句話可以說是朱熹一生學問人格體悟的總結。
宋王朝雖然也是集權專制的王權體制,但相對的,卻也是士大夫、知識分子發揮其以天下為己任的弘毅精神的璀璨時代,他們自命要與天子共治天下。簡言之「治國平天下」是士的使命,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是人格修煉的基礎。朱熹六十多歲時,被聘任為國師為皇帝講學,他把時代的弊病和講學連貫了起來,不但書呈萬言書,批判時政,更當面要皇帝不得親信左右的侍臣,當把政治委任給宰相(宰相當然是士大夫)。
他的批判不是無的放矢,直點的便是佞臣韓侂冑們的私曲,結果當然激怒了韓集團,也令皇帝大為逆耳,不但變相地把國師的職位撤了,還把宰相趙汝愚也給貶了。
圍繞在韓侂冑身旁的既得利益團體,在現實的墮落機緣「西瓜偎大邊」地結集了起來,想盡辦法建議韓侂冑辭退名望之士,又把朱熹所講述的道學稱「偽學」,在慶元二年(朱熹六十七歲)的科舉,有誰論說義理,一律被黜落,正格為人的基本全被染黑,宋朝滅亡的國運不言可喻!
為什麼朱熹要道出為學之要在事事審求其是,決去其非,積累日久,心與理一。可記得孟子點化過「無是非之心非人也!」陽明先生把一生的學習和體悟一語道破在:「致良知而已」,而良知即是知行合一,也即是「心與理一」。聖人應萬事,天地生萬物,「直」而已。天地令萬物生,令萬物育成,自然是有其直透透的理。而被中國人稱聖的人格典範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他們在應對一切的事事務務,不正也一樣直透透地依「導之以德,齊之以禮」之人性本質!
直就是無私曲,「私」即自私自利,「曲」意謂邪曲,講謊言、扭真相、做邪事。直則依正理,講真話。「心與理一,自然所發皆無私曲」,便是活於大正、大愛、大仁的格局之中。
試想:「政者正也」,「為政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能直,能正,可以與人同善,能大和大納,所以能由衷關懷國泰民安,世界大同。私曲的政客,雖多聰敏者,但一旦落入利得,無視公義,阿諛、諂媚、營私、結黨,無所不用其極,如何勾勒國家發展的共願?如何「為萬世開太平」?
任何的組織體,公部門也好,私部門也好,成員們如遇問題,而不能、不敢點說真話,直透問題,請問,那麼積累久之的問題,難不成會是摧毀共同體生命的毒瘤啊!
再看,人與人之間,如夫妻、如親屬、如手足、如長官部屬……,一旦心含私曲,不能聽納坦率之言,如何能讓彼此的生命安身而立命呢?
朱熹的一生,在總結生命的最後,鏗鏘地點出「直」乃人性的本質,正因他經歷了、超越了、也克服了被私曲所掩蔽的佞臣們之害。願國人世人皆能體認「直」而已的大智、大仁和大勇,以修煉出自己的人格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