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遇見少爺
二○一○年冬天,十二月,適逢良顯堂社會福利基金會醃菜餔年終活動,幾百斤白色大蘿蔔從南投仁愛鄉深山部落幾卡車幾卡車運下,在基金會前的廣場壘成好幾座小山。我借宿在陳綢阿嬤位於基金會附近窄巷內的私用住宅,和一位同樣借宿的社工員以及少爺同住。
少爺短髮,染金,十五歲,還嗅得出濃濃的孩子稚氣,穿著一件汗衫和卡通內褲在屋子裡晃蕩,嘴裡叼著一根洋菸,吞吐雲霧,口露粗話。我好奇少爺的身分,社工員說是家裡出問題,囝仔到處打架滋事,父母管不住,便將囝仔送到良顯堂基金會,認為基金會裡有社工、叔叔阿姨們和陳綢阿嬤的多雙眼睛,多多少少加以關照,試著改變孩子的偏激行為。社工員說,在陳綢少年之家尚未正式成立之前,權宜之計,只能讓囝仔送到基金會,多多參與公益活動,希望能有潛移默化的緩慢改變。少爺露出一口烏黑爛牙,吐煙圈,用不流暢的國語說二樓還有空出來的房間──少爺至少客客氣氣。
社工員說,少爺和他的作息剛好相反。少爺每天凌晨回到家裡,晚上十點、十一點就和一堆年輕囝仔在埔里市鎮無照駕駛,在市鎮圓環、地理中心碑、飛行場各處蹓躂。自我的放逐,未明確的座標,少爺需要一群可以耍酷、追求流行與同樣嚮往獨立的朋友兄長。社工員表示,他沒有權力干涉少爺的活動,而且他也相勸多次。社工員進一步表示,這位少爺曾經吸過毒,犯了好幾件上法院的案子。
十二月,冷冷的夜,風蕭瑟。少爺出門,亮機車大燈,踩油門,噴灰煙,響起一陣躁動擾人的引擎聲加速奔去,在地面畫出一道深深轍印,彷彿如一輛奔去即不再回頭的成長列車,通往深冷的夜。
良顯堂社會福利基金會
的硬體設施
良顯堂基金會位於埔里市鎮,卻鮮少引人注意,呈現大隱隱於世的隔絕氛圍。基金會並無顯目招牌,從埔里市鎮崎下區的中山路三段前行,在抵達埔里大成國小前有一家三菱汽車,從店面相鄰的窄巷內右轉,前行約一百公尺,有一座三層樓高的廟宇「玉清宮」,左側緊鄰基金會。
良顯堂基金會並不是一個富麗堂皇的福利機構,建築深長,不大,卻五臟俱全,三層樓高的鋪瓷建築分區分責,有著各自的規畫與特定功能。以一樓而言,左側是行政中心,右側有活動中心、中央廚房和外部廚房,兩個廚房所夾的巷道內擺滿廢棄的竹筷與層疊的木塊,都是燒飯煮菜的天然燃料。中央廚房擺放依照節慶而手工製造的義賣食物,外部廚房則是一個多功能廚房,老式磚灶始終煙霧籠罩,熱氣瀰漫,開放的空間不時可見各式容器盛放新鮮的艾草、菜蔬、晒乾的粽葉與菜餔,或是調味後的肉燥、芋頭、香菇頭與各種獨門醬料。中央廚房和外部廚房平常是陳綢阿嬤最主要的活動區域,處理食材,防蚊驅蟲,為義賣的食物辛勤勞作。二樓,主要有家庭親子圖書館與簡報室,孩子們可以隨意進出,出借書籍。三樓同樣分為左右兩側,靠近廚房的那側,分別是諮商室和午休教室;靠近辦公室的方向,則有社區資訊教室(電腦室)和一間一間課後輔導教室。
整體而言,基金會的位置是在埔里觀光化的市鎮中鬧中取靜。從基金會往外望去,除了一座簡易設置的籃球場外,還可見一片尚未開發的荒地,草莽葉茂,涼風穿越盆地山丘,陽光暖洋,彷彿自有開闊。
精神人物──
陳綢阿嬤的信念
陳綢阿嬤是埔里魚池鄉共合村的長寮尾人,兩歲時喪母,從小由於家裡經濟不佳,父親無法負擔龐大家計,為了減輕生活重擔,只好將她送到埔里鎮當別人家的養女。陳綢阿嬤從小即下田工作,打工賺錢,十七歲結婚,總共生下七個孩子,四個孩子生了病卻無錢就醫,無藥枉死。三十七歲,身體診斷出大腸癌,接著便是一連串永無止境的化療過程。受到各種癌症、併發症糾纏,吞食藥物,忍受不定期的輸血、割肝、畫開喉嚨等等大小手術。自從陳綢阿嬤得了癌症之後,便有了死的打算。經歷多次化療之後,身體孱弱,遂至埔里關刀山的凌霄殿專心養病,擔任主持,在無意間食用教友推薦的草藥之後,病情竟然逐漸好轉。陳綢阿嬤心存感激,認為命本該斷,一切都是上天的再次賜予,遂將所有精力投入公益慈善服務,以全然嶄新的感恩面對自己、面對生命。除了以童乩身分服務人群之外,陳綢阿嬤開始走向宗教外的公領域社會工作。
陳綢阿嬤雖然未受高等教育,卻能自然地流露出人的本性,散發出人與人間最基本且最誠懇的良善,甚至,不時閃現人性的掙扎與隱藏其中的灼灼光輝,有一股身為人的強烈熱情。陳綢阿嬤表示,做人與服務有四點準則,那是用生命換取的寶貴經驗。其一,從自己做起。其二,從孩子做起。其三,好好對別人。其四,好好對自己。其實,這四點都是儒家人倫基本,並無高深奧秘。任何事情都從自己做起,以正面積極的態度,以身教、以最誠懇的言行對待自己與他人,孩子便能在無形中學習如何為人,如何維護人的核心價值。當然,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必須顧好自己的身子,無論是肉體層面的健康、心理層面的衛生,甚至是精神上的純粹與奉獻,只有在私我的身心狀況都趨完善時,才有能力抵抗隨之而來的阻礙,以感恩去對待別人,進而以熱情與積極來反饋社會。
午後陽光從窗戶間洩下,空氣中潛伏溫暖,陳綢阿嬤一面料理食材,一面展開笑顏跟我說話,完全看不出陳綢阿嬤曾經歷多次化療,身上還罹患各種隨時可能令人昏厥、煎熬並致命的癌症。陳綢阿嬤用自己體會到的佛教觀點,闡釋肉體上的病痛,強調疾病即是業。如同電影《綠色奇蹟》中那位大塊頭的黑人約翰考菲,抱著兩位無辜的女孩死去,感受他們所曾遭遇的痛苦與折磨。電影中,約翰考菲不斷替良善的人吸取身體的病痛、傷殘與邪惡,納入己身,消化反芻,以一種迥然相反、迥然背對的姿態昂然面對人群,始終以悲憫、同理心的精神對待周遭的環境。同樣地,在痛苦與疾病的糾纏下,陳綢阿嬤更加確定所要行的路,沿路蒺藜碎石,如經行,如貧窮者的行乞,如被放逐的神祇載著罪孽,沉擔人們永難卸下的罪與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