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真的有許多說不清楚的事情。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那場浩劫也降溫了。外公仍然活著,他再去醫院檢查,腫瘤奇跡般地消失了。以後外公又活了二十多年。我好奇地問過原因,外公也說不上來。我問,「是不是外婆煎熬的那些中藥起了作用?」外公說:「也許吧!」但那些中藥也是很便宜很普通的清涼排熱解毒的藥草。
「那是菩薩保佑。」外婆一臉虔誠。儘管那時候,那尊小彌勒佛還躲在他們的床下。外公卻很幽默,「外婆也是被菩薩送到這間小屋裡來的。不然我這麼一個窮郵遞員怎麼會娶到資產階級大小姐,憑什麼?」
那時候我已經長大,再去問外婆離家出走的原因,外婆告訴了我。她的母親是父親的第三房姨太太,因為吸鴉片成癮,在外婆七、八歲的時候就病死了。後來她的父親又娶了一房姨太太。雖然,外婆過的也是有錢人家小姐的日子,但並不幸福。她每天聽到的都是冷言冷語,另幾房太太明爭暗鬥,對她這個失去親娘的小姐更是白眼相加。她知道自己在那個家裡,除了作為出氣筒外,是一個多餘的人。後來父親為了生意上的發展,逼著她這個剛跨出校門的女兒嫁給一個上海灘上的大亨,去做人家的填房。
外婆把她珍藏著的那本紙張發黃的舊書拿給我看,當年這本書是她出走的精神支柱。這是一本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作品譯本,娜拉離開家後,前途渺茫,凶險莫測。外婆正是其中的一個,她在上海灘上胡亂奔走,沒有想到,會撞進了一個年輕郵遞員的小屋。
用外婆的話說,那是她和外公的緣分。而在外公眼裡,外婆是降臨那間小屋的仙女。
後來在上海灘上興起懷舊風,我也去過烏魯木齊(舊名巨富路),那裡豪宅一幢連著一幢,那些大洋房都屬於國家重點保護的舊宅,我也不知道外婆家是哪一幢?我就去問外婆。外婆說:「那不是我家,我的家就是你外公的小屋。那裡的洋房再大,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稀罕。」
從農村插隊回來,我在城裡一時也找不到工作,感到很失落。那時候改革開放剛開始,許多沿街的房子變成了商店。那間小屋實在太小,改成店面也不合適,外婆出了個主意,讓我在門口賣茶葉蛋。那只煤球爐子換成了比較新式的煤餅爐子,上面是一只很深的鋼精鍋,雞蛋煮熟後,爐子下面的門開一條細縫,只要一點小火,就能保持鍋裡的溫熱,又省煤又實用。在這條街上開出了許多小店,小飯館、食品店、雜貨店、服裝店,什麼店都有。而小屋門口的「茶葉蛋」恰好彌補了一項空缺。煮茶葉蛋的配方也是外婆教我的,用的茶葉是浙江鄉下帶來的,除了一定濃度的醬油,配上一點茴香掛皮。四周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茶葉蛋沿街飄香把他們吸引過來,特別是一早一晚,人們上下班的時候,順手買上一兩個物美價廉的茶葉蛋,邊走邊吃,味道好極了。我說:「茶葉蛋賣得好,是外婆的配料好。」外婆說:「生意好是菩薩帶來的。」她讓我把藏在床底下的彌勒佛又找出來,供奉在桌上,特意關照我,每晚要點一支香,就像外公當年那樣。
小屋門口的茶葉蛋給了我自食其力的信心,空閒下來,我就讀書,溫習數理化,興致高漲時,對著街上叫喊一聲:「五香茶葉蛋!」晚上我也在睡在這個小屋裡,床頭堆滿了書籍,看書至深夜,眼累了,就從那扇小窗裡看到夜空中的星星,閉上眼睛,腦海裡出現了外公外婆當年相識時的情景,心裡平添上一層溫情脈脈的感覺,進入夢鄉。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再後來我戀愛了。那時候,上海年輕人談戀愛的去處是黃浦江畔的外灘,沿江的圍欄邊,像插蠟燭似的一對接著一對情侶,幾乎找不到一處空隙。談戀愛本應該是兩個人的世界,可是黃浦江畔的情侶們,只要嗓音稍微高一些,就不知道誰和誰談了,引起隔壁情侶們的竊竊私笑。那間小屋簡直成了談情說愛的奢侈品,小屋裡是我和女友兩個人的天地,我倆可以放心大膽地溫柔。女朋友指著桌子上笑瞇瞇的彌勒佛說:「瞧,他在偷看我們。」我說:「他喜歡看。」當年,他看著外公外婆的男歡女愛;如今,他又看見了我和我的女友的情意綿綿。他袒露著大肚子,笑看人間的歡樂,他是在為我們祝福。女友從我的嘴裡知道了外公外婆的故事。她說:「我真想成為你們的家人。」不久後她成了我的妻子。
外公比外婆早走十幾年。十幾年後,外婆已近百歲高齡,她也生病了,不肯住院,也不肯打針吃藥。那些日子,她老是吵著要去那間小屋,說外公在那間小屋裡等她。我們告訴她,外公已經故世多年。可是她執意要去,誰也說服不了她。如果她一個人住進那個小屋裡,誰來照顧她呢?她說她不需要人照顧,她自己能照顧自己,菩薩也會照顧她。我們都以為她老糊塗了。但是沒辦法,她天天吵著要去小屋,後來鬧得白天不吃飯,夜裡不睡覺,一定要去那個小屋。在我的記憶裡,外婆是很隨和的,從來沒有這樣執拗過,我們只能隨了她的願,把她送去了那間小屋。恰好我女兒學校放假,我就讓我女兒每天去小屋照顧外婆。外婆外公和這個小屋的故事也已經傳到了我女兒那一代。
外婆在那間小屋裡只住了三天,就過世了,走的時候很安寧,神態慈祥,臉上還帶著微笑。母親說:「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菩薩相。」我們這才恍然大悟,外婆並沒有糊塗,她執意要來這個小屋,真的是外公在這裡等她。外公從天上下凡來到這間小屋裡來接她。一般來說,人老的時候,嘴裡吐出的氣息都有一股兒腐朽的味道,可是外婆嘴裡沒有。更奇怪的是,女兒說,太外婆住在小屋裡的那三天,她的身上發出了一股兒只有幼兒身上才會有的乳香味。至今,人們也說不出其中的原因。那間狹窄的小屋裡,讓外婆得到了一生的幸福。
今天,這個世界上,到處是一片浮躁的雜音。
中國到處都在建造高樓大廈,上海灘上許多舊房子都被拆除了。那一條離市中心不遠的街也被房產商看中了,整條街上的房子都被推倒了,那間小屋也無法倖免。鏟車推倒的不僅僅是那些陳舊的老房子,而是把過去和今天撕裂開來。
不久以後,那條街面目全非,建造起十幾幢豪華的公寓,被上海人稱為新貴們的高尚住宅小區。那間小屋算是我們家的祖宅,也補償到了一些錢,這些錢肯定買不到那個住宅區裡面的一間廁所。
在一個晚上,我又走過那條街道。街道已經拓寬了許多,街道上經常有名貴的轎車來往。我不知道居住在那些豪華公寓裡的人們生活如何?但願他們的家庭像外公外婆在小屋裡建立起來的家庭那樣,和諧安寧;而不是像外婆以前的那個家,一片紛爭的吵鬧聲,雖然那裡是一處比這裡的公寓更加豪華的大洋房。
我又抬起頭來仰望夜空,當年外公外婆從小屋裡透過小窗看到的星星,以前我住在小屋裡看到的星星,和如今夜空中的閃爍的星星沒有什麼兩樣,星空下面是萬家燈火,是這個中國最大的都市。都市的繁華過程就像一匹巨獸,必然會吞噬許多東西。
雖然,街對面的那間小屋也被吞噬了,但是我相信世界上肯定還有不少相似的房間存在。這間小屋已經活在我們家的幾代人的心裡,讓我們家幾代人都保持在一種和睦相處的氛圍之中,讓我們家的幾代人保持著平和樂觀的處世心態。
這時候,恰好有一顆美麗的流星划過夜空,就像在我心中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