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時爸常騎車來接我,回家的路他騎得好緩慢。我手抓座椅橫桿,未曾伸手環抱過父親。路旁景物逐漸移動,自後頭凝望,只見爸的白髮一根根明顯。爸喜歡帶我到漁港,傍晚時漁船入港,港前人潮匯集,爸走在前我跟在後,有時被人潮擠散,眼光急忙找尋又跟在他的後頭。魚蝦亮眼,蚌噴吐水柱,那鹹潮氣息,至今仍然記得。
你說父親年歲大了,身體一天天虛弱,你不敢去想未來萬一有天……,好幾回你向我傾訴你父親的病情,期盼我說出否極終會泰來的寬慰話語,而我卻三緘其口。想要說生命自有其進展與節奏,四季更迭,楓香年年新綠,人生終究只能生老一回,以你父親之年已算福氣。而這番話我終究未說出口,想你亦不能接受。
人生到底要活多久,才夠?
相較於我爸,你父親已算高齡長壽,這話我一樣不能說,距離前回,上天又多賜予你父親好幾年,而你不捨的心情反而更強烈。之前你每星期舟車勞頓,只為與父親共進一餐,聽聽父親或讓父親看一看自己,回來後心情隨父親狀況起伏不定,星期五一到又惶惶難安,急著回家守著父親。
茶香氤氳,你對父親的愛與孝心騰飛著溫暖,年歲增加,青澀小兒已經蒼老,苦笑起來,眼角拉開兩面摺扇,褐斑隱隱顯顯,稚情仍然存在。
啜一口茶,體會舌尖回甘的澤潤感覺,將前人智慧語仔細回想一遍,思索哪一句可讓你我最受用?
百思不得最適宜的安慰,人當如何才能避免哀傷,自陷溺的情緒中抽拔出來?脆弱的心是否須以麻木表現堅強?感情連接的人生路,如何忍心讓親情破裂損傷?不能說不願提,鼓勵安慰你,認真投入地扮演心理治療師角色,卻又心虛地怕你提問,怕你質疑我何以這樣達觀。
而你終究還是忍不住地提問,問我如何走過爸最終的日子?
記憶倒回,冷霧團團拂面……
畢業後不願返家,遠嫁是我潛意識的選擇,乘著飛機穿越雲層,將一切留於故鄉。錯雜的路樹街坊凌亂,崎嶇的海岸自腳底逐漸消失……,白霧穿飛,引擎隆隆震響,旭日跳躍成為夕陽,萬般牽連盡於地平線之外。
望著陌生的窗外,只見烏鴉旋舞,枯木自沼澤上浮出,潮溼翅羽迎風吹晾著。那段日子遠洋電話將愁緒拉得更緊,方向盤無言繞轉,綠意流失,路邊楓香深褐了顏色。不安的夢境一再浮現,浪打岸邊,無形牽引一波波。
終究我又回返,爸的機車棲停路邊,啵啵引擎聲融和煙塵,於回首印象中旋起旋落……。之後爸病了,生命曲調轉換得太急遽,未及引吭便已喑啞!
那陣子,心裡惦記著要回去看他,內心卻總百感交集,惦記憂懼。脆弱佯裝堅強,無力的感覺教人難過!
煙香薰紅你眼,想你一次次舉香跪拜,遵照禮俗陪伴父親走最後一段路。引路幡帶頭,引磐輕敲,清亮響音帶領你的父親一階階走過生命橋……,淚水起湧,水流高漲,而後一起大火自我的記憶中燒將過來──
「爸,快跑!」一聲高喊紅了兩眼。
記憶化成灰燼,還有太多話來不及對爸說。
天陰冷,雨間歇撒下,滴滴答答於地上擴延潮濕的水痕。楓葉含著水霧,沉重至極便就撒手,一片片掉落地面。
等你回來,帶著久別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