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姐,我要出新書了──也不是新書啦,是老書新出,你可以幫我寫個序嗎?」
問我的人名叫劉民和,人稱西門(Simon),他的行業很奇怪,是專門幫人戒毒的。嘿,你猜對了,許多年前,他自己就是個吸毒的。
「好呀!」我回答得極為痛快,簡直像道上的大姐頭。
我為什麼回答得那麼痛快,那是因為我們已有三十年的交情,怎可絕恩斷義,不顧手足般的友誼。
我想起來,當年他們是一對新婚夫婦,從香港晨曦島移師台灣(也不算移,因為原師還在,算來是擴大戰區),那件事是我先生多事,說,台灣也急需助人戒毒之人,沒想到他們的負責人就居然二話不說,立刻派了第一號愛將西門赴台。那時候,他們是經我安排住在我家附近的呀,誰叫我先生多事呢!
後來,更麻煩了,我先生居然又成了他們晨曦會的董事長,此時此際當家掌門人來求一篇序,不肯答應的那種話,有臉說得出口嗎?
何況三十年來,西門從拚小命、到拚中命、到拚老命,不知流多少淚、傷多少神,近年來,「戒毒」竟然成了台灣熱門的「外銷行業」,行銷地區遍及全世界。我覺得這種外銷比銷腳踏車或雨傘有意思多了。西門差不多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上山下海,任勞任怨,任殺任宰。他只顧一件事,那就是「我曾吸毒,我戒了,我新生了,我要把這好處分給我那些不成人形的弟兄!」
但我立刻就又後悔了,多立刻?大約半秒鐘,我想我這人怎麼了?分明不該答應的,生活項目已經令我忙迫成這樣,哪裡去再挪出時間來寫這篇額外的序?是因為今天是我母親的出殯日,而西門從一早參加,並送到墓地看著棺木下葬。而此刻,在答謝午餐中他又剛好坐在我的左首,我是因為感謝他肯「與哀傷者同其哀傷」而說不出拒絕的話嗎?
此外,我對戒毒又懂什麼了?輕易承諾必至寡信。
「哇,張姐答應了,我沒想到張姐答應了!」席間西門叫起來。
我想,此刻,我如果立刻糾正,還來得及,我應該老實說:「不行,西門,我錯了,我其實寫不成這篇序!我收回我剛才的話。」
可是我說不出口,這西門和他那素樸柔韌的妻子是我深愛的人啊!他們從事的事是大事,是真正的立功立德的不朽大業啊,我做不到他們所做的那種事,至少也該用一篇序來致一份敬意才對啊!
我想起三年前,我和丈夫重回泰北,去看看年輕時關懷過的流落異鄉的華人,順便也去看西門他們在泰北山上的營地。當時他們剛落成一座小禮堂,營地裡喜氣洋洋,房子蓋得簡單便宜,卻是我極喜歡的實用屋。一大早(其實根本是半夜),有些山村婦人前來生火為慶典煮飯。啊,那比台北的華筵是更為豪奢的啊!大碗飯,大塊肉,我尤其不能忘記的是那鍋飯,為了省錢,他們營地裡長年吃的是那種不完整的「碎米」(是全粒米的半價),怪就怪在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情好,總覺得那微褐色的泰國碎米極為美味耐嚼,且有極素樸的穀類芬芳。
我去參觀他們的農場──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美麗的豬,淺棕色,身材瘦長平直,毛色柔亮。
為了感謝,戒毒人的父母有時會捐些錢給晨曦會用,從來沒有人對他們的孩子那麼有愛心有耐性。
還有一天,我們去看另一個山頭的營地,路上在車中,我聽到他們在以手機聯絡:「去抓幾隻螃蟹來,煎幾個荷包蛋,有兩個客人來了。」
那天晚餐桌上果真有蛋和蟹,蟹是在門口小河裡抓的,大約五十塊錢硬幣大,卻也鮮潔美味。
我們走著走著,有一天,照例在很糟的路上顛簸,沒想到竟來到毒王坤沙(這個美國亟欲獵殺的人)的總部,看到他的祕密「寢宮」,原來毒王過的日子跟貧民差不多(連自來水也沒有),他手上經營的毒品雖價值如金河銀海,但他紀律嚴明,自家部隊裡的兄弟是絕不准吸毒的。毒,是拿來賣別人賺錢的,賺了錢是為了「革命」,為了「撣族」的政治舞台。毒王已死,這些二十世紀的傷心舊事且不去說它,令我動容的是,這毒王當年神祕不為人知的「祕窟」,此刻居然成了「戒毒村」。看見弟兄在綠樹間穿梭,小狗在陽光下嬉戲,心中充滿感恩,毒王地下有知,也當俯首。
我另有位朋友叫林慧中,她嫁到美國成了餐館老闆娘,有次她向婆婆描述西門其人,不料她婆婆當年也住過香港調景嶺,調景嶺是一九四九年香港外省人的「離島違建群居」,如台灣眷村,所以幾乎人人認識人人,她婆婆立刻大呼大叫起來:「呀,這人我認得,他是個壞蛋呀,壞透啦!他是那種『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人,他還搶過我一條金項鍊呢!」
這位山東老太太還真會形容,她把西門說成「全身是毒,膿汁從頭頂貫流到腳跟的邪惡騙子」。她全然不能相信那位調景嶺上的超級壞蛋,而今是滿世界跑去助人戒毒的人。
晨曦會在台灣苗栗的山上有個家園,而這塊地是捐來的,捐的人是個拾荒老人。故事一開始,當那鄉下老人說要捐地的時候,我丈夫還以為有人要行詐騙呢!否則哪有這種好事。
就這樣,三十年了,點點滴滴,這項古往今來難得一見的戒毒業終於壯大,並且遍布世界各地,這一切出於天恩,也由於人惠,西門雖不肯居功,但此人真是個和傳奇掛鉤的人物啊!
就算百業蕭條,戒毒業大概不會蕭條,晨曦會未來是有得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