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王芳誼

確確實實,多年的情感經驗馴服了我們,使我們如斯世故如斯倔強,如斯決心如斯灑脫。不再相信愛情是謎中之謎,也不再認為停車場上的那隻輕輕舔舐指尖的小貓有何象徵?愛情啊,我們聳聳肩,對於不斷更動的情感不置可否。長期下來,遂引發親友半帶玩笑的詢問:啊這次這個打算維持多久啊?啊你是還要「亂愛」(戀愛)幾次?而更多未說出口的潛台詞,也許是:「何時定下來?何時準備——結婚?」一旦觸及這個念頭,說話的與聽話的皆不由一驚,似乎愛情倘若足以為物,真正的情意便將折損。於是我們極力延宕,以證諸婚姻其實不過是一場儀式,恆常的愛何需鑽石與黃金為證?又何需法律束縛?
此話一出,惹父母親徒呼負負:「無彩春青啊你,顧著吃,不顧電鍋!」
就這樣,我們憶起多年來輾轉遷徙的愛情。在許多同樣狹窄的套房裡,和各自不同的戀人排演對愛的想像,想像愛是一場風雪,一次激烈的競賽,一句簡短的台詞——自大暑乃至秋分霜降,自口若懸河乃至沉默是金,終究,無從生出更多的情感,連帶再激烈的擁抱也難排遣內心的寂寞,唯獨夢裡的哭泣,始終未嘗停止,反反覆覆的預演再預演,令人揣度:是不是我們哪裡出了「問題」?是不是我們「很怪」?否則怎難抵達「一生一世」?怎難像上一輩自年輕起,即深信他們的情感必然有始有終、至死不渝?
在所有人苦惱「適婚年齡何以逐年偏高」的困境下,我們拖沓的愛情淪為眾矢之地。「為什麼不趕快結婚?」為什麼我們的情感不能終於肯定的信任?為什麼即使到了做出決定的這一刻,我們仍然懷疑、衡量以及衍生隨時想要奔逃的念頭?為什麼我們無法成為古厝裡的父親、母親,在不經意看望彼此的同時淺淺一笑,感激歲月使他們有機會理解前此迄今的悲傷、歡悅以及感懷,而這些並非他們過於樂觀所致,事實上,他們經常憂畏,但他們心知肚明,光是害怕無法成就愛、實踐愛。
猜忌的年代啊。對愛投以不信任、炒作、放縱的年代。我們關掉電視,走經家屋附近的小徑,走經青蔥與剛栽下的綠苗田埂,空氣裡浮湧著鄉間才有的地氣與堆肥。不遠處的那座土地公廟前依舊斑駁,好寂寥好寂寥的金爐很久沒升火了,好似自幼時起,這座土地公廟就這麼坦蕩蕩等著有人進來、有人離去,一如家屋裡的爸媽等著有人進來、有人離去,無論如何,孩子們總喜歡廟前的瓜田,孩子們也喜歡家屋:他們摘瓜分食,全然不害怕身後的神明將降下罰責;他們頂撞父母,必然等到許多年後才徹悟當年多麼不應該,不應該鄙夷這鄉、父母、乃至此時此刻還讓他們為了孩子的終身大事如斯操煩。
我們來到廟前,燃香敬天、拜神,默禱:要保佑啊,保佑我們婚後幸福圓滿,幾年之後還能夠兩個人(或三個人)一同回到這裡,靜靜目睹那一排絲瓜藤架上開滿黃色的小花,蝴蝶飛升,瓜田碧亮。輕風拂送的季節投下溫厚的光照,一點一滴斜進來我們一同坐的那張長凳上,目送老家的那條土狗跑遠了,像田埂間錯落的光影,永遠不知道有什麼生長其中。我們因而一同喊著:「米莉!米莉!」像高喊從前的年歲,從前我們多麼急於貪看這個世界,急於尋找一段足以庇護的情感,而今,我們逐漸了解,所謂愛也許正是屋後那一口口醃漬的玻璃罐,足以在哪個天荒地老的時刻,使我們安心廝守,並且明白所有的日常其實並不那麼複雜、不世俗,愛亦如此。
要拍婚紗照嚜?
要吃炸湯圓嚜?
要製作成長光碟嚜?
在反反覆覆的爭吵、流淚、激情,再爭吵、再流淚之後,我們,我和妳(兩個三十幾歲的「老人」的)終於決定走上紅毯的另一端,走入之於我們而言,顯得新奇且至為生疏的另一個「人生的階段」。如此一來,我們將分享一座浴室、一張床乃至一只杯子。
如此一來,父母親的煩惱勢必轉為:「也不知何時才要生一個嬰仔?咁講,嬰仔會咬人是否?」
此時此刻,妳還在夢中還未醒來,靠得好近好近的臉龐瓷亮透光——冷不防,打了個噴嚏,撩動這春日熹微,也撩動十七歲至三十六歲迄今,最終只剩下我們肩併肩躺在這裡的事實。萬萬沒有想到,從第一場戀愛開始,所有的一切竟已是前塵隔海,眼看我們的瞳仁就要蒙上灰,而浮塵旋落,落入我們逐漸細長且深邃的皺紋底。
所幸,我們的情意開始變得深邃且細長,學會不再無理取鬧與庸人自擾。
所幸,我還能摟著妳,輕聲的對妳說:「早安,婆。」
早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