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客家庄在二期稻作收割後,農地常輪種芥菜。芥菜可以鮮吃,也多加工製作成酸菜、福菜、梅乾菜。酸菜、福菜、梅乾菜是台灣客家庄醃漬芥菜三部曲,酸菜又叫鹹菜,是福菜、梅乾菜的前世。
芥菜收割後,就地在田間曝晒一兩天至萎軟;再一層芥菜、一層鹽入桶醃漬,壓緊密封,發酵半個月,變成酸菜。
酸菜經過風乾、曝晒,塞入空瓶中或甕內,倒覆其出口,封存三個月至半年就變成福菜;填塞過程須用力填實,愈緊愈好,並倒棄溢出的水分;如果捅得不夠扎實,菜會發黑腐敗。福菜原來叫做「覆菜」,這是因為存放福菜時,醬缸要倒「覆」著放的意思。
酸菜經過徹底的風乾、曝晒,直到水分全失,密封貯存,即變身為梅乾菜。梅乾菜正確的名稱應是「霉乾菜」,乃是製作完成幾乎已全乾,又發了霉,因為霉不是一個好字,大家遂以梅代霉。
客家人長期的動盪遷徙,不安全感恐已形成一種集體潛意識,那是一種在長期不穩定生活中追求安穩的適應策略,為了便於攜帶並儲存過剩的蔬菜,乃廣泛運用日晒、醃漬,製備耐留的食物,久而形成醬缸的陳香美學。
客家庄多開門見山,較劣的生產條件造成較高的勞動力,需要補充脂肪和鹽分,養成了又油又鹹的飲食習慣。相對貧困的農業經濟,又形塑了勤儉持家的客家人,擅以日晒、醃漬方式儲存食物,客家菜餚中廣泛使用的酸菜、福菜、梅乾菜,即是在保鮮困難的年代所發明,期能長期保存這些芥菜。
福菜是自然發酵,不含防腐劑、色素及添加物,呈現一種高尚的「古風」。它在製作過程需要大量曝晒,充滿了陽光的味道。
通過福菜、梅乾菜、蘿蔔乾等等這些食物的再現形式(representational forms),重複製作,而延續了客家庄的集體記憶。像二○一一年台灣的「齊力趣踩福:千人踏鹹菜」活動,超過一千五百人穿上鞋套,一起站在巨大的塑膠桶中踩芥菜。踩福菜,帶著採福的隱喻。
這是一項大規模的繼承傳統意識,一種象徵儀式,彼此和不認識的人傳遞共有性,共同收集回憶;再通過強力傳播,召喚族群感情,重複鞏固共同體的血緣關係。
不過千人踩福菜更像一場豐收嘉年華,我在電視上看大家興奮地在桶內跳舞、對著鏡頭微笑,其實並非正確的踩菜方式。蓋踩菜的目的是把縫隙擠壓到最小,務令桶內沒有空氣,並排出菜葉裡的水分;踩踏的方式是身體緩慢轉動,緩慢出力地踩踏,令芥菜密實,踏密實才不會發霉,屆時才能裝到瓶中製作福菜。
這種瓶中菜最初的意義是節儉惜物,後來才發現它的美好。最常和福菜搭配的是豬肉,它有效吸納油脂,釋放甘美,進而提醒了豬肉的味道。
福菜之為用大矣,可煮可炒可滷可熅可蒸,搭配各種食材烹製。那天然發酵的氣味,豐富了菜餚的滋味;它的酸味可啟發味蕾,並促進油脂的分解,有效矯正重油重鹹的客家口味。
福菜和梅乾菜都帶著山野氣息。由於晒製過程不免沾惹雜質,烹煮前需多加沖洗,滌淨才下鍋。選購福菜時,以淡黃色澤者品質較佳,可用來滷肉、滷桂竹筍、炒冬粉、炒蕨菜、炒苦瓜、熅豬肚、苦瓜鑲肉、蒸魚、蒸肉、蒸冬瓜扣肉、煮肉片湯、煮雞湯、煮排骨湯……
我去學校上課時,中午常就近在「新陶芳」吃福菜肉片湯。平日輒在龍泉市場內一攤販吃福菜炒苦瓜,總覺得它們提升了整個清粥小菜攤的地位和品質;福菜輕淡的澀味剛好修飾了苦瓜的苦,兩者又皆能回甘,彼此互為賓主,如潮汐陪伴沙灘,如和風撫摸樹林,如月光擁吻海洋,它們表現了調和之美。
(本專欄每隔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