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個城市的記憶,似乎是片片段段的。就像水邊那斷了線的漣漪,怎麼也無法連成一個完整的圈。
雖然不是這座城市正統的居民,但二十幾年來來去去的記憶,已在不知不覺中織成一張細密的網,看似溫柔卻狂暴地在腦神經中進駐,似乎已擺脫不了,這座城市帶來的歡樂與哀愁。
記得以前這座城市的車站猶穩穩健健地站立在陸地上頭,現在從樹林到板橋開始便緩緩潛入了幽暗的地下道;記得以前到淡水吃個阿給,得坐好久的公車七葷八素地前進,現在卻有定時迅速的捷運系統吸引著你的目光。
記得以前圓環那是你和父親必逛的挖寶之處,現在卻換成了你戲稱的一○一筍子大樓以及信義誠品在消磨著你的假日時光;記得以前你和父親曾誇下海口要吃遍這城市所有各家的牛肉麵,現在卻換成你一個人在尋覓著這城市最舒適的咖啡館。
這咖啡館必須足以讓你點一杯香草拿鐵,一個下午無所事事地凝望著騎樓間忽快忽慢的行人,開始編織你為他們譜下的故事。
短短二十年間發生的變遷,讓你覺得如夢一場,不相連續。
兩年前你在這譜下了自己的愛情故事,卻在兩年後泡沫化地消失。如同從小時候到現在對這城市的記憶,得用照片才能回想起這逝去的曾經。
照片隨著時間過去已漸漸泛黃,裡頭的人物和背景似乎與你的記憶不太相符,但在這世界上,又有誰能夠確信自己的回憶是準確無誤的呢?
一切都來得太快太難適應,如同這城市的交通運輸、這城市的高樓大廈、這城市的擁擠人群、這城市的一切建設、還有在這城市發展並消失的你的戀情。
就像你旁邊站著的雙馬尾小羅莉,在站前新光大樓前一派天真無邪地吹著瓶口的那些個斑斕泡泡。
如今又回到了一個人,在這座城市旅行,連重慶南路那些書都孤獨地想哭泣。城市的天空依舊蔚藍,但在心中投下一幕難以掀開的陰影。
你和他的旅行不相連續,一切只是個如夢似幻的美好過去。
記得兩年前你獨自從山海包覆著的花蓮搭了莒光來到這座城市,在踏下車廂那一瞬間,清晨五點三十分,十一月的露水已能沁涼地凝住你的知覺。你努力找尋他熟悉的身影,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匍匐在角落的蜷縮遊民,以及向你兜售芳馥玉蘭的駝背婆婆。
婆婆說好像見過你,你是否跟她買過玉蘭花?
你搖搖頭,不知她是故意搭訕還是真見過你。
也許是在夢裡,也許是在這城市中也有和你一樣的人正在旅行。
你見到了這拂曉時分將醒未醒之際的迷濛城市,無法想像在夜晚絢爛迷幻的她在此時卻如此斑駁不堪,令人心驚,難以招架。
雖然夜色如此靜謐,卻令人感到如此哀傷,彷彿一切被刻意掩蓋住的斑點,在這清晨還未開張之際,便趁隙溜了出來。
恰巧呈現在你眼前,在你滿懷期待心情的時刻。
從此你對這城市便不再持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如同化妝化得再美的人,一旦卸下了那反覆塗搽的面具,就只是一張再平凡也不過的臉了。你了解了現代化底下所刻意隱藏的落後,體察到了不管再熾熱再夢幻的光芒背後,一定會有其黑暗的陰影存在。
這城市一天的風景,就像一個不相連續的夢。
如今你結束了和他的旅程,正打算用自己剩下的生命,繼續一個人闖蕩。在這城市你嗅到了許多曾經,在士林夜市、師大夜市、在故宮、在木柵動物園、在台大、在國圖,有他的身影、有他的氣息、有他的足跡、有他在這城市生活過的點點滴滴。
有太多關於他的一切,仍然在這城市的空氣中無止盡地蔓延,足夠讓你不斷汲取又不斷刺痛自己。
這城市容納了所有來來去去的過客,以及所有過客留下的所有回憶,對她來說,這所有塵世中的人事物都是過客。
他就像這城市,包容了所有人,卻留不住所有人。
最重要的是留不住你。
如今你還繼續作著不相連續的夢,仍舊在這城市中繼續追尋。在這座如垂死蝴蝶破碎卻斑斕的彩翅的城市,希望自己的下個旅程,能夠在這裡再度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