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漫起山間,雨一點一點地落下了。
從金瓜石離駛的公車,壅塞在九份之前。我臨窗,逐一細數窗面上斜斜的雨絲。車行接近靜止,在沿途林蔭的間隙,山坳小城,以至更遠方朦朧的海,以極緩極緩的速度經過窗前。
那午後,妳隨著舞團到這山間某一觀光園區作戶外表演。舞台鋪設在林葉茂密的老榕底下,遊客穿梭停駐。
開場跳時,濃密的雲層仍透有一點光與落葉,飄落在妳的腳步之間。
山區天色,忽然灰黯,雨就落下了。地變得濕濘,跳舞的人失去重心,不時跌滑,服裝和布景透濕垂掛在道具把桿之上。圍觀的人群漸散,些許在遠遠的屋簷下避雨觀看。
但我仍留在雨中,看著雨中的妳及舞者們,看著舞台上那一件一件淋濕的戲服,有片刻,令我想起了《霧中風景》的一幕。
那是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敘述一對小姐弟Voula和Alexandros為了尋找父親,偕伴離家,踏上往邊境的路。他們在路上顛沛,在路上初識了大人世界的荒涼,亦初識了愛。
途中姐弟被驅趕下列車,在山間荒徑行走之時,遇到了一個良善的大哥哥載他們入城,爾後姐弟便跟著他的流浪戲班,在城裡尋找可供表演的劇院。
那一幕,瀕臨解散的流浪藝人們,來到一處臨海之城。生計之故,變賣劇團道具,以換取最後旅費。路途上受潮的、霉舊的戲服,遂一件一件披掛在架上,在風中翻飛,如告別之舞……
我曾對妳說,這電影有兩個結局,第一個最後:小姐弟終來到邊境,霧中槍響,倆人身影斑駁消失。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女兒讀完後,哭著問她的父親:「爹地,她們找到父親了嗎?」
「爹地,電影為什麼要那麼悲傷?」
導演為了自己的孩子,寫下了第二個結尾:小姐弟跑出霧中,奔跑上邊境緩坡,擁抱著,一株灰黯裡逐漸清晰的老樹。就像妳在細雨裡,老樹下,奔跑擁抱的模樣。
電影或許就是那樣的一件事吧。如同片頭Voula對Alexandros說的床邊故事:「起初全是漆黑一片,然後有了光。」
當車窗外山坳間透現的小小的海,在霧中幾近靜止地彎行而過,我彷彿看見有艘小帆,消失於邊境,彷彿看見那落在海面上的雨絲裡,有妳踮腳的足跡,彷彿那雨,是令導演安哲羅普洛斯修改了劇本的孩子的眼淚和疑問。
電影,或許就是一種為了溫暖摯愛之人,安慰孤寂和荒涼而存在的漆黑裡的微光吧!在霧漫起時,我想起了妳的舞,並思索著這樣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