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海的遼闊整得好累的一條船在港裡
他用燈栓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邊
那是他隨身帶的一條動物
除了牠 安娜近得比什麼都遠
椅子與他坐成它與椅子
坐到長短針指出酒是一種路
空酒瓶是一座荒島
他向樓梯取回鞋聲
帶著隨身帶的那條動物
讓整條街只在他的腳下走著
一顆星也在很遠很遠裏
帶著天空走
明天當第一扇百葉窗
將太陽拉成一把梯子
他不知往上走還是往下走
——選自張默編《感月吟風多少事——現代百家詩選》
羅門(一九二八年–)一九四九年二十一歲隨所就學的「筧橋空軍飛行學校」遷台,次年因腿傷停飛考進民航局任職。一九五五年與女詩人蓉子結婚,當時倆人在台灣詩壇都已有名聲,故一時成為美談。羅門為台灣詩壇至今為止最努力於時代哲學、藝術美學思考的詩人,已著有詩集十餘冊及五本論文集,詩與理論兩者互為呼應,都涉及現代化、後現代化、都市化、全球化、科技進步等人的處境,以及藝術美學在其間適應性的參與變異等等課題。
自古以來的同一物象,會隨著詩人的生在環境及思想與覺知的進化,有著不同的意象生成,意象的組合,完成詩人要讓讀者感受的知識與體悟的意境。因此,詩的貼近當下詩人的境況,常與詩人對人存在的探究,以及要與之相匹配的美學的開發,有著極大的關聯,羅門的詩便是如此。再者,他的藝術美學是全方位的,涵蓋詩、畫、雕塑、裝置藝術與音樂,因此,甚多名畫家的展覽說帖都請其為文,畫冊也請其為序,其居家所製作布置成的「燈屋」,更是名聞藝文界。
羅門約在三十歲後,其對時代哲學與藝術美學的思考已呈激進,也因領域的深廣,為能容納其宏大精深的思想,而致其詩行也因之多行。本文考慮篇幅,因此選其早期較少行的詩作「流浪人」,唯其已具風格。
詩的第一行「被海的遼闊整得好累的一條船在港裡」,從詞語的表層意義看,其不在之後對流浪人的敘述之列,但作者以此拼貼標誌出場景的定位,其一是,一個已流浪很遠很久的流浪人,歇坐在咖啡桌邊的椅子上;其二是,他歇坐的店家是緊臨海邊,可以觀海,可以遠眺天際。接著以下各詩行才是聚焦在流浪人的身上。
流浪人是孤獨的,唯一為伴的就是自己的影子,如是「那是他隨身帶的一條動物」,在筆者的閱讀心裡,那動物就是流浪人虛擬的狗,唯有狗會對主人寸步不離的乖順與貼心。但有了光才有影子(狗)的存有,這時是夜晚,只有燈光才能顯現狗的存有,因此「他用燈栓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邊」,怕失去影子,因為「除了牠 安娜近得比什麼都遠」,讓他無法忘懷的戀人安娜時時映現在眼前,但她卻在比什麼都遠的地方,現在能在孤獨的身邊為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第二節,「椅子與他」坐成「它與椅子」,不自覺的「他」也成了物的「它」的「椅子」。直到時鐘或著手表的「長短針」喚出喝酒吧!他才找回意識,然而一瓶一瓶的喝,但在他心的視覺裡空酒瓶已堆成「一座荒島」。於是他決定到街上去走走,從剛才寄宿的樓上下來的「樓梯取回鞋聲」,貼回鞋底,「帶著隨身帶的那條動物」上街,然而在茫然無意識中,卻錯位的「讓整條街只在他的腳下走著」,而不是他走在街上。兩邊的街景是一片虛無,他只看到「一顆星也在很遠很遠裡/ 帶著天空走」。那不是錯覺,而是茫然中的真像,老天要被帶往何方?以後還會有老天嗎?
第三節,「明天當第一扇百葉窗/將太陽拉成一把梯子」,陽光從百葉窗葉片間隙投射在牆上的光線成為一個個梯階,做為毫無目的地的流浪人的「他不知往上走還是往下走」。
整首詩的進行,是一不安定的許多形像元素的追逐,與形象元素變異的過程,如人的「他」坐成物的「它」;如用「燈」來「栓」流浪人的影子;如向「樓梯」取回「鞋聲」……等等。形象元素無限變化的交替以及斷、續連接的系統結構,催生了這首詩裡一波一波蒙太奇堆積出湧起浪般的張力,因而也厚重了孤寂與空無的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