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時渾然不覺向日葵底下的深厚陰影。王銀有個兒子,天天下田耕作
,在她阿爸租下這間土角厝之前,就跟隔壁庄的姑娘訂了親;那姑娘也天天來田裡幫忙農事。
這天,城宙阿爸接了一個州廳大人的箍桶生意,出遠門去了。「妳穿這件洋裝真是天仙美女啊!」王銀瞧著她目不轉睛,似乎發出著衷心的讚嘆;「等一下有個老爺會來我們厝內,妳就穿這洋裝端茶出來,好嗎?」她點點頭。日頭還在中天,一輛牛車嘰嘰叩叩緩緩駛來,下來一位鬢髮如霜的乾瘦男人;「啊!」那蒼老的男人嘴巴張得大大的,盯著她的一對眼睛睜得像金魚。王銀迎上前去,直說:「我沒黑白講吧。」然後轉頭示意她退入房間內。他們兩人走到廳外戶埕去說話,她豎著耳朵都聽不真切。
「好,下禮拜的今日我來接。」
「安呢,訂金我什麼時候去拿?」王銀跟他愈說愈小聲,兩團黑影在偏斜日頭下比畫著。
王銀再幫她做了件粉紅底白圓點的洋裝,穿起來像個ohlinyo,洋娃娃。
接著是她機伶的天生敏感,發覺王銀把她賣給那個牛車老頭;好在佛祖有保庇──她要被牛車老頭接走的前一日,城宙阿爸返家來。
她一直掉眼淚,哭說不要離開。
「為什麼要離開呢?」城宙阿爸好奇問。
於是王銀如何又如何,她抽抽噎噎說了出來。
於是城宙阿爸發起雷公脾氣。
他們父女兩人又打起包袱,趁天黑一路南下。
走呀走,前方的路,永遠沒有盡頭。
她都記不清楚走了多久,來到大目降時,她再也走不動了。
城宙阿爸便四處打探有無出租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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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寡的楊籐帶著兩個孩子跟城宙阿爸走進大目降租屋的木門──掛在記憶樹上,仍然清晰。
這是妳的新阿母,新妹妹和新小弟。城宙阿爸笑得闕漏待補的黑牙洞都露了出來。來,喊一聲阿母。
她驚愕地發不出任何聲音。
沒關係,女孩總是害羞,妳叫真華對吧?這位是榮珠,他是弟弟榮霖,過來喊一聲姐姐。
姐姐!他們齊聲喊著。
這對姐弟日後將改變她的人生,她想,當時自己應該早有預感,只是太年輕抓不住那種模糊飄忽的感覺,反而被他們天真的叫聲收買了。她記得自己居然應了聲:嗯。
補好兩顆銀牙的城宙阿爸跟楊籐在大目降的街役場,補辦了結婚登記,簡單辦了一桌喜宴,榮珠、榮霖的阿嬤──楊籐的婆婆端坐在喜桌正中。筵席散了,那六個或七個賓客返家去了,可是婆婆還坐在喜桌正中。
那日後,婆婆便坐在餐桌正中了,彷彿跟著守寡的媳婦嫁給了城宙阿爸。
原來她跟阿爸各自睡的兩間房得要讓出來,她只能在廳角舖個草席睡。楊籐入門後,她倒免做煮飯洗衣家事;不過,阿爸的工作到夜晚都還不能停歇。婆婆說了:囡仔的教育最重要,我們還完欠債後搬回赤嵌城吧,城內有好的公學校,囡仔將來才有前途。
他們終於搬回赤嵌城時,城宙阿爸要她帶這對姐弟去公學校讀冊。
我不要。
妳公學校轉來轉去,讀得就差一年便可以畢業,還可以照顧妹妹弟弟──
什麼妹妹弟弟?既不同父又不同母。
阿爸摸了摸她的頭說:傻囡仔,人家能和我們結親,是緣分。
我才不要去公學校,阿爸,我情願去做女工。她的眼淚斷線珍珠一粒接一粒。
啊我剛好有熟識一個親戚,在織布會社管會計哩;婆婆插嘴說:查某囡仔飼大漢,咱要尊重伊的意見囉。
讓伊在厝內吧,我可以教她針線繡花,不要拋頭露面。楊籐終於開了口。
哎啊,不是我愛講妳,阿籐仔妳真是古板頭殼,現時代不比古早時代,查某囡仔都可以讀冊,講什麼拋頭露面,而且織布會社攏總是女工,用機器織贏過手工哩。婆婆的嚷聲蓋過眾聲喧嘩。
她還記得,那日的隔天黃昏,末廣公學校的秋田先生來拜訪,他坐在廳堂的愁悒身影。城宙阿爸靜默著。婆婆陪笑著。
做完第一個月的女工,她竟領不到半錢工資。
阿爸安慰她:別哭,我查清楚。
婆婆大聲大氣說:啊我是替伊存嫁粧金嘛,再說伊吃穿住都要費用,貼補家用也是應該,伊又每日帶便當,根本不需要花費。
「我吃的是冷便當,因為沒錢繳炊飯費,誰說我不需要花費?」她嚶嚶泣泣,想自己的親生父母如此殘忍,這個城宙阿爸如此任由楊籐婆媳擺布,家庭如此黯澹啊。
阿姐,別哭,我以後把便當給妳吃,是燒燙燙的,有滷蛋喔。那時應該是榮霖拉住她裙腳,陪她掉了一臉的淚水。
若不是這個小男孩還教她感到溫暖……有多少嚴酷的寒夜,榮霖抱了棉被來廳角和她擠著睡,還偷他床墊的稻草給她墊草席。還有熱燙的便當;他偷偷離開公學校,走了兩里多的路來會社送便當;阿姐我來和妳交換便當啦。
他對她展開了好天真的笑容。
沒有人料到榮霖知道她在汐見町野球場附近的織布會社,更沒有人料到他竟然找得到路前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