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終於比較平靜的晚年，卻飽受失眠之苦。失眠的夜裡，黑暗凝凍住她生命的每一個角落，那些她努力甩脫的記憶，總是海嘯般席捲而來，毫不遲疑把她湮沒在最難以掙脫的黑洞中。她孤伶伶地陷在記憶的坑洞，看著每一個進入她生命的人，所帶來的傷害，卻無力反擊。

比如她認為已經遺忘的母親。從她記憶的刻痕深淺，印象中的母親只是一個霧影，頭髮閃著紅褐色的光，有一天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她要喊一個臥病床上、時時咳痰的女人「阿母」；同時取而代之的，她原本喊阿爸的那個男人，將她交給了一個箍桶師傅城宙。她記起原來阿爸拍拍自己小臉蛋，記起那摻混鹹腥的酒嗝嗝個不止，邊嗝邊說：「他是妳的新阿爸，來呀，喊一聲『阿爸』。」

新阿爸，新阿母，新名字。一根記憶的枝枒斜岔而出；「我們要幫她改名，希望這女孩會帶來真正的繁華。」新阿母咳出一口膿痰，要城宙去街役場報戶口時，務必更換掉她十歲之前名叫郭月華的記憶；「就叫城真華吧，嗯，真正的繁華。」新阿母又咳出一口膿痰。那時，她記憶的樹開始生根成長，她記得，是剛過完十歲生日的第三個月，接近年底時來到新的家。那屋裡到處瀰漫煎熬中藥的味道，是她，蹲在小火爐前搧著風，煤炭嘶嘶噴著火氣。火氣中有膿痰的腥羶，摻混著夜壺的尿騷，新阿母身上的腐爛氣息，屋內黑闃闃的澀苦。唯一的芬芳是堆疊在屋角的檜木板，讓她可以神遊迷幻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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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撞見總是飢餓的十二歲記憶。只記得一雙小拳頭不停地搥在阿母李梅的身軀上；「再搥啊，我躺得腰痠，這痠啊，比痛還難忍。」阿母愈來愈頻頻咳痰，痰裡有細如蛛網的血絲。阿爸愈來愈晚歸家，屋角的檜木板空了，只剩地面一些長條印痕。小小的她要生火燒煤炭爐，洗米煮飯，跪著擦地板；中午伺候阿母用完餐，要燒滾水幫她擦身；等她午睡了，還要到天井打水洗衣衫。她小小的手掌長出厚繭，租住在隔壁的大嬸媽會幫她晾衣服，竹竿高高的，陽光把她瘦小身形拉出一條細長的線；這線那麼單薄，隨時要斷了──她不解：為什麼做養女這麼辛勞？阿爸返家之前，她得要燒好洗澡水。「乖女兒，」阿爸坐進檜木箍桶泡著熱水，一邊喊她來搥肩胛骨；「痠啊，做一天工。」

她搥著搥著睡著了。她那副小小身軀有著過大的痠疼，疼到夢裡都是痠的，痠到驚醒都是疼痛。阿母會用細竹篾抽打她；「給妳吃三頓，無煩無惱，叫妳搥背還偷懶。」她大腿小腿的血絲，阿母顫抖的嘴咳出一口一口的血，血紅的記憶攪拌著永無止盡的搥啊搥。她疼痛的夢裡呼吸不到愛，只有無止盡的哀嚎。阿爸在哀嚎：阿梅哪，妳那會放捨我做妳去啊……

「乖女兒，我知道妳很孝順，我也捨不得，只是妳阿母的病把我的錢都花光了，我、我沒錢來、來安葬她。」阿爸落下兩行眼淚，他幫她找了新阿爸和未來的丈夫。「妳阿母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妳。乖女兒，跟新阿爸去吧。」

第二個新阿爸牽著她的手，但他不知道她一路用腦中刻印沿途的種種景致，連大同小異的鳳凰樹也不放過。她來到第二個新家，轉右彎之前有棵鬚根四垂的大榕樹。未來的丈夫小她四歲，掛著兩條鼻涕，只會玩彈珠。這裡沒有新阿母，她得要洗衣煮飯打掃，做所有家事，還得哄小丈夫睡覺。不！她對著無月的夜空噤聲大喊：我不要這樣的生活。

她逃回城宙阿爸家裡時天才濛濛亮。

啊呀妳怎麼能找得到路回來呢走了多久啊呀我們不能待在這房子最慢到黃昏他們會找上門怎麼辦啊呀我們趕快離開去什麼地方呢啊呀我們隨便去哪裡都好就是不能待在府城了。

城宙哩啪啦打了個包袱，她獨自走了一整夜，又跟阿爸走了一整個白天。嘉義的二林鄉，她應該沒記錯，那裡一整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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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確實是一大片竹林，據說當年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就是在這裡遭到突襲，埋伏的義勇軍攀在竹樹頂，「竹竿綁菜刀，嘿赫！咻地從竹林頂端飛劈而下，正好砍中親王的後頸。」城宙阿爸邊說邊比畫，真華則想像著一群猴子般瘦黑的義勇軍，竹林密密彎彎，日本皇軍的接收步履窸窸窣窣，突來的一陣涼風呼呼，親王冒出的鮮血汩汩，然後呢？「皇軍徵收了府城最大的豪宅，吳汝祥五進落的大院，能久親王一到那大宅不久就斷氣了。於是那豪宅就改建成神社了。更早以前的鄭成功時代，那邊是訓練馬兵的營區。」阿爸怎麼都知道這些事情呢？「我在幾個日本大人的官府宿舍做箍桶時，常聽他們講什麼偉大的親王如何又如何；去關帝廟獄帝殿拜拜時，廟公們總會說當年勇敢的義勇軍如何又如何。」阿爸很會拼湊故事，也很會姘搭女人。這回搭的王銀是丈夫被徵召到支那參加戰事的房東，不像出身酒樓的李梅阿母那麼纖弱，她有副寬厚的肩膀，挑得動幾十斤的米糧，看起來還有些傻氣。

王銀倒不叫她做家事，還勸城宙阿爸讓她再回公學校上課，又教她如何縫紉；「這是女人不能不會的手藝。」她在王銀指導下裁縫了生平的第一件洋裝，飄飛著小黃菊的米白及膝褶裙，她深深記得鏡中的自己，簡直是朵燦爛的向日葵。（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