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夢中，夢，游離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瀲灩的波光裡，波光，蟄伏在我狂狷的年少。

福婁拜年輕時嚮往魅惑名城伊斯坦堡，二十九歲時便展讀這卷千年浩蕩史詩，令人豔羨。我也在少歲臥遊這座千古都邑，卻遲至不惑之年始親炙名城風華。一場深秋時雨，澆濕我熱切的旅程。走在霏微的古城今街，有一些隱約的年少夢想，沉浮在岬下海峽的波濤間，那些年輕的浪漫交織和不惑的滄桑解讀，構成我期待的伊斯坦堡。但願一路上能與那位英年展開東方冒險之旅的作家神交領會。

我的旅程，大部分在時間中穿梭，而不在空間裡涵泳。傳奇與現實交織的伊斯坦堡，是個同時生活在中古世紀和現代之中的迷人城市，我在一條連空氣中都蕩漾著一股中古氣息的石板古道上，緬懷君士坦丁大帝初履斯境的豪情盛況，想像征服者陷城的意氣風發，而嶄新流線的雙B轎車卻攸地從身旁呼嘯而過；在高雅富麗的皇宮中欣賞彷彿才離席的蘇丹作息處，一艘白色輪船從窗外的博斯普魯斯海峽鳴笛穿行；即使在淘盡千古的海峽，那冶古今於一爐的歐亞兩岸，同樣讓人今昔莫辨。

賽科西車站於一八八九年為豪華的東方號快車開到巴黎而建。儘管風華不再，但克莉斯蒂的《東方號快車謀殺案》布局嚴密的懸疑張力，彷彿仍在車站蔓延，銜著煙斗乍露三分詭異笑意的彼得烏斯汀洛夫人影，依稀在車廂晃動。不喜歡動槍而擅用毒藥的克莉斯蒂，每部奇情謀殺小說情節扣人心弦，結局大出意料，伊斯坦堡之旅為她提供了這部風靡全球的偵探小說靈感。一位喜歡按圖索驥的讀者，為了求證克莉斯蒂在《東方號快車謀殺案》中所描寫的鐵路轉轍器是否正確，特別搭乘了一趟「東方號快車」橫越歐洲，結果證明她寫的沒有錯。

傍晚時分，我們在岬角上的一家小館品嘗有名的烤伊斯坦堡鯖魚。小館的門面和裝飾，顯示出老闆的經營品味，懸吊在木柱和牆壁上的小巧五彩燈籠，和色調豐富柔和的玻璃窗，感覺上，竟然也是一種美食的調味。鯖魚，這種俗名叫做炸彈魚的肉質，在我的味蕾記憶深處，無甚齒頰留香可陳，但這裡盛產的鯖魚，在廚師高超的手藝烹調下，皮脆肉質鮮嫩的烤鯖魚，淋著新鮮的萊姆蒜頭香草汁，絕佳的博斯普魯斯風味，讓人幾可用來療治某種想像的食欲創傷。我的座位正巧可直視廚師操戈，看他手法嫻熟俐落如行雲流水，我們的等待是值得的，因為那最後端上桌的，不僅只是一道美食，它甚至是一盤色香味俱全的藝術品。

在博斯普魯斯海峽湛藍的煙波中，拜占庭曾一度投下一抹驚世的華麗倒影，那就是聖蘇菲亞大教堂。聖蘇菲亞大教堂是查士丁尼大帝在位時，傾最大心志堆砌的偉大夢想。它是當時的世界奇觀。聖殿用四個拱門所框成的方形體往上緩緩縮成圓頂穹窿，拔地聳立一八四呎，氣勢雄偉超過羅馬萬神殿。它的所有結實的支柱結構都放在建築物的外面，教堂內部形成一個膨脹的橢圓空間，人一走進裡面，所有建築的重量感霎時消失，而光線也被開始賦予新的使命，穹窿下開了四十扇窗子，陽光從四面八方照入窗櫺，讓人感覺有如進入「萬丈光芒」的天堂。聖殿內部的鑲嵌壁畫，開創拜占庭藝術的先河，雖被鄂圖曼王朝粉刷掩蓋五百年，但仍無法摧毀其璀璨的藝術成就。查士丁尼大帝的夢想，蔚成拜占庭的建築風格，甚至對後來的土耳其建築風格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宗教信仰使清真寺內部沒有傑出的宗教藝術作品，但那採自瓷器名鎮伊玆尼克燒製的二萬片藍彩釉磁磚，映照自二六○扇窗櫺射入的陽光，閃現的奇幻迷離色彩與光影，更具宗教氛圍。透過那層層神祕的藍色光影，阿拉真主更能清晰聽聞穆斯林祈禱的悲願。藍色清真寺之名，因此而得。

橫跨博斯普魯斯海峽，銜接歐亞兩岸的千年夢想，在一九七三年實現，這個夢想，距離曼德羅克雷士為波斯大流士架建船橋，已經有二五○○年之久。全長一五六○公尺的博玆西橋讓二十世紀中業以前乘波踏浪的旅人，無法想像騰飛在煙波之上凝視那輪火紅渾圓正向馬爾馬拉波光下沉的壯麗詩句。事實上，這條千呎長虹確實最能讓現代朝聖者覽盡兩岸古今風物，全然濯滌案牘勞形的腐悶與頹廢。峽中那座最早在西方藝術家筆下入畫於拜占庭京城的中流砥柱克梅古西塔，在霞光中彷彿下錨靜泊的金色艨艟，而皮爾斯布洛斯南和龐德女郎在艨艟上繾綣的畫面，就在煙波間隱約沉浮。

夜晚，這個東西文明接壤的十字路口，迎接的不再是征戰的帝王貴胄，而是遠從世界各地紛至沓來的尋夢者。一位丰姿綽約卻穿著舊式黑色長袍的婦女，彷彿剛從另一個世紀走來，臉上圍著黑色圍巾，在街燈下向我款步而來，短暫的四目相接後，她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禁不住轉頭凝視這位神秘黑袍女子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中古世紀的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