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待陌生人，如果話不投機，了不起拂袖而去，但對待身邊最親愛的人，往往口無遮攔、不經意就爆出最狠毒的話來傷害他。

兩年前醫生宣判噩耗，他幾乎崩潰。「我才五十六歲，憑什麼生命就走到盡頭？」他好沮喪好無奈好不甘心，捶胸搗足找我出氣：「妳到底料理了什麼三餐給我吃？害我得這種病。」「妳以前一直罵我死鬼，現在我行將就木，妳高興了吧。」

他咄咄逼人，我如萬箭穿心。結縭三十多年，早成生命共同體，面臨劇變，我和他一樣痛，他不會不知道，只是他若不在言詞上鞭撻我、羞辱我，悲傷的情緒找不到出口，便難以自處吧！

他把住在外頭的大兒子找來，寒著一張臉訴說身體的病痛，誰料大兒子兩手一攤：「有病，就看醫生，我愛莫能助。」他怒而轉向我：「都是妳，教子無方。」小兒子則紅著眼眶，不知所措，他又開罵：「男子漢大丈夫這麼軟弱，怎麼行？」矛頭依然射向我：「都是妳教出的好兒子。」也不管我的心是不是已經千瘡百孔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除了遊走醫院治療，我們都是在爭吵中度日。

和兒子看偶像劇，被逗得哈哈大笑，他冷不防冒出一句：「有這麼好笑嗎？我病成這樣，你們母子居然還笑得出來！」我們面面相覷，趕緊換上愁容；這樣也不行，他說他已經夠苦了，再看到我們這般愁眉苦臉，更加深他心理負擔。我提議去看電影轉換情境，但開演不到二十分鐘，他衝出來，說是密閉空間讓他快窒息。待在家裡，他不停踱方步，東摸摸、西看看，眉頭深鎖，長吁短歎，說每個角落他都眷戀不已，他不想那麼早駕鶴西歸。在陽台澆花，他一隻腳就跨上欄杆，心想跳樓算了，免得以後連輕生的力氣都沒有，但是死相會不會很難看？奮鬥了一輩子買的華廈會不會變成凶宅？

思緒如亂麻，糾結成一團，說話顛三倒四，行為舉止怪異，是他剛生病的寫照。

他尤其耿耿於懷，是數度邀我遊歐都未能成行，理由一籮筐。年輕時，要照顧老小，走不開；公婆相繼去世後，一心想快快還清房貸，藉口捨棄非必要的旅行開支；等房貸付清，孩子長大，我的父母卻開始生病，身為長女，我堅持奉行「不遠遊」原則；父母雙雙在去年仙逝，而他，等太久了，手腳退化淪為輪椅族，呼吸不順須借助輔助器，想雲遊四海，只有夢裡追尋。

其實，我也一直悔不當初，總以為來日方長，年年體檢從未出現紅字的他，病魔不可能那麼早找上門，而我們還有長長的一生可以相廝守……如今才大徹大悟為時已晚，即使千金散盡也買不回他的健康。

所以他的忿恨完全合理，對我的怨懟我概括承受。以前我會反唇相譏，但是吵贏又如何？其實我們都是輸家，末了可能連最後一點夫妻情分都會輸掉。即使現在他還經常怒不可遏用尖銳的言詞砍傷我，任傷口汩汩的流出血來，我也當忍讓他繼續鞭打著。

不能再吵架了，因為生命如沙漏，我們都禁不起歲月的凌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