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會想像,在如此安靜的深夜,美玲姨是以怎麼樣的心情與語調,接起那些電話的呢?
美玲姨總是給人一種堅強的感覺,這一點,她的兩個兒子比誰都還要清楚。大兒子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美玲姨的丈夫開始了派駐外地的生活,這一去就是十年,這個家平日所面對的瑣碎事務,她全部一肩扛起。在銀行界服務的美玲姨,曾經有個非常好的升遷機會,條件是調去總公司上班,為了兩個兒子,她放棄了。
面對那些瑣碎的日常事務,母代父職,一個人當兩個人用,勉強還能應付過去。但那些巨大的,沉重的壓力,就不是一個人能夠從容面對,甚至奮力抵擋的了。例如大兒子的叛逆期,如果孩子的爸這時候在家就好了……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扮演白臉與黑臉,不是過度放縱就是看似無止盡的相互衝撞,然而總是後者居多。
終於,辛苦的日子,算是走過去了。
大兒子換了幾所大學,求學生涯幾經波折,最後回到離家不遠的學校繼續學業,算是安心不少。小兒子也上大學了,雖然是在離家有五、六個小時火車車程的城市,但小兒子一直很獨立、懂事,不太需要擔心。這一年最重要的改變則是,孩子們的爸爸不但盼到晉升主管的時刻,同時結束了派駐在外的日子。
這些年來美玲姨所承受的壓力與緊繃,都在這一年釋放了。她的丈夫與她的兒子都是這麼想的,覺得這正是她該好好放鬆、好好享福的時候,但美玲姨卻開始了比之前更忙碌的生活。包括每月數次的「值班」。
每個月的某幾個晚上,到隔天的凌晨,美玲姨會離開家,到市中心的一棟商業大樓「值班」。
多餘的時間,她總往附近的大學圖書館裡跑,借各式各樣的書來看。以她這樣的年紀,應該已經很少人還會報名國家考試?美玲姨的目的也不是考上,她似乎把考試日程當成督促自己念完某些科目的時間,大部分是法律類別的科目,讀完了這一種類的法條,接著再讀其他種類的。
大兒子發現美玲姨終於有時間可以回長一點的信給她認養的孩子了,在這個已經沒有什麼人提筆寫信的時代,美玲姨很認真的回著一封又一封很長很長的信。信裡面鼓勵孩子的話,跟美玲姨平時對兒子們耳提面命的話沒有什麼差別。「我雖然已經到這個年紀了,還是每天都很認真的念書」,鼓勵他們認真念書,總是一提再提,美玲姨對她的兒子們用說的,對她認養的孩子們,用寫的。
大樓在市公所附近,位於六樓的房間內有簡單的茶水間,以及可以稍作休息的床鋪,也有電視可以看,除此之外便是一部與電腦連線的電話。另外,最重要的就是值班人員了,今晚,是美玲姨值班。
結婚前美玲姨就是生命線的義工了,婚後實在太忙,工作家庭兩頭燒,只好先離開。隔了二十多年,重新回來,當年的老夥伴仍有幾位還在協會裡服務,其餘大部分的義工,都是年輕的新面孔。美玲姨參加了幾次教育訓練與培訓課程後,重新找回了當年的感覺,跟現在的夥伴也有了默契,便開始排入值班的班表之中。
這個值班時間是最不容易安排義工的時間,對美玲姨來說也是有點吃力的時間。她對丈夫說,會在三更半夜打來的人,一定是非常需要有人聽他說話,陪他說話的人,既然這個班不太好找義工,那就她來吧,她願意值這段時間的班。
電話中有各種聲音,有很哀傷的聲音,很無力的聲音,很沉默的聲音,很痛苦的聲音,很陰鬱的聲音,很孤單的聲音,很混亂的聲音……但這些聲音的背後,都是一樣的人。
有時候會接到從外縣市轉接過來的電話,一開始美玲姨會建議對方改撥所屬縣市的生命線,通話費用會比較便宜,可是對方堅持要轉接到這裡。因為對方覺得對外縣市的義工講電話,比較容易說出他真正想要說的,對同一縣市的義工反而很拘束,沒辦法暢所欲言。
美玲姨這段時間看了各種書籍,也研讀了許多法律知識,為的就是希望可以提供這些「聲音」各種幫助,當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專業協助或諮詢,但陪對方什麼都聊,或者聊聊現實中碰到的困難,配合她對各種事物都稍有涉獵的知識,有時確能達到很不錯的效果。電話裡面有各種聲音,但聲音的背後,都是一樣的人——他們都是需要在這個時候撥這通電話的人。
大家都覺得美玲姨是在幫助別人,其實很多時候,她自己反而被幫助了,許多別人的故事對應到她的人生裡面,常常讓她想開了某件事情。美玲姨有時候也會用聽來的故事鼓勵認養的孩子們,或者分享認養小朋友的事情給打電話進來的朋友。其實受益最多的,就是我啊,美玲姨對小兒子說。
有時我會想像,在如此安靜的深夜,美玲姨是以怎麼樣的心情與語調,接起那些電話的呢?
在如此安靜的深夜,我想,值班的美玲姨一定會透過電話與聲音傳遞出許多溫暖,還有對那些不同聲音背後的,需要幫助的人,投以最真誠的關懷與愛。她彷彿就是深夜的電話天使,用她堅強的人生態度,認真的陪伴這些夜晚的聲音,守護在這些聲音背後的,一樣的人。
他們都是需要有人聽他們說話、與他們說話的人。
我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