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正在歷史博物館舉辦的畢卡索特展,吸引了唯美的千萬觀眾。許多評介的文章都說畢卡索是最偉大的現代畫家。這地位當然是眾所公認的,但是何以他最偉大,卻值得我們思索。何以這頭銜不獻給,譬如說:梵谷、塞尚、馬帝斯或者巴洛克呢?老實說,我對梵谷的喜愛勝過對畢卡索,但是藝術史認真的評價不能全憑個人的品味,還應落實於承先啟後,質量兼顧的各種條件。
畢卡索從小就敏於寫實,基本功十分厚實,羅特列克、戴嘉、庫爾貝、安格爾、艾爾.格瑞科、塞尚等等先後都啟發過他。他消化了塞尚的立體幾何觀念,與格瑞斯、布拉克先生開發了分析立體主義與綜合立體主義,在重整視覺世界的構圖上幾乎影響了後來所有的派別或主義,簡直把莫內「唯光是從」的解體世界重新組合,把直感的視覺提升到認知的程度。西方現代藝壇上,能像他這樣既集大成又開風氣的大師,更無他人。
畢卡索晚年回顧前人的名畫,常會化古為今,轉舊為新,創造出古今對照的妙品:例如德拉庫瓦的名畫〈阿爾及耳的婦人〉,他就會戲擬出十四幅不同風格的變奏;大衛的名畫〈賽賓婦人之被辱〉也被他戲筆調侃;至於他後期的〈韓戰之屠殺〉,那左右對立的肅殺布局顯然是取法戈耶。這一切近乎用典或變奏的技巧,說明畢卡索無施而不宜的「神竊」功力,有異於張大千能夠「亂真」的臨摹。
如果用西洋繪畫題材的三分法:「人物、靜物、風景」來評價畢卡索,則風景一項不免顯得稍欠。不是畢老不擅風景,而是他志不在此。西洋的風景往往是宗教、神話、歷史繪畫的背景,即使後來在透納或康斯太保的畫裡,也往往不離人世的活動。畢老的所謂風景畫,其實不是landscape,只是townscape,只算街景而已,例如〈魯瓦揚的咖啡館〉。
至於靜物,畢老的畫中卻是常見,在立體主義時期尤然。戶內的場景,尤其是桌上的杯、瓶、樂器、報紙、燭台、頭像、煙斗等等,甚至加上一些剪貼,都可用幾何形體來處理。
但是最動人最多變的題材,卻是人像,從早期的貧民、小丑、藝人、友人到中期的碩婦和畫家身邊的少婦、少女、孩童,真是多采多姿,層出不窮。在這些人像上最能感受到畫家的深情。風格則從寫實到古典到變形,不一而足。其中最有貢獻的該是女面甚至女體的變形;其實不全是變形,而是俯仰轉側時並列的動態。一般繪畫是要用二度空間來虛擬三度空間,畢老卻要捕捉時間來呈現四度空間。他也擅於雕塑,恨不得把平面的畫變成立體,讓觀者得以「面面觀」。你如果能看出訣竅,就會看見一女子的側面,但一出神又覺得她回過臉來正對著你。
不止是這些世間女子,就連希臘的神仙、牛魔、馬鬼,甚至動物世界的鷹與梟、猴與羊、鴿、狗、雞與龍蝦,在畢卡索的筆下莫不生趣盎然,諧趣可掬。這一切有情的生命都繞著老畫家,不,老頑童的魔指旋轉。畢卡索,誠然是人本主義的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