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1899-1961)是一九五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一九四○年時寫了《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該書是寫一個戰地記者,在異國西班牙的愛情與友情情緣,以及他和游擊隊義工的互動,很有天下一家、四海皆兄弟的豪情壯志。
這本書的書名,如果照字面翻譯,應為《鐘聲為誰響》,而這個句子其實是很有深意的。「鐘聲為誰響」的典故出於文藝復興時代的英國大詩人唐恩(John Donne, 1512-1631)的散文名篇〈緊急時刻的禱辭〉。一六二四年,唐恩重病,倖而痊癒,生死關走了一遭,對生命的脆弱和生死的道理遂格外有所體悟,因而寫了該篇禱辭,文中有句曰:
──「報喪的鐘聲可能是為他而響,但他病得如此嚴重,根本不知道鐘聲是為他而響,也可能誤認為自己病情已改善,他們以為我很危險而為我敲響鐘聲,因而這鐘聲是為我而響,但我根本不知道。……知道鐘聲是為他而響的人,在鐘聲停歇的時刻,在那一瞬間他已和上帝合一了。在太陽升起時,誰不會把眼光投向陽光?當彗星出現時,誰會把眼光離開?在任何瞬間當鐘聲響起,有誰不會傾耳聆聽?當鐘聲響起,也從這個世上帶走他的一片,誰又會離得開這鐘聲?沒有人是個島嶼,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都是主幹的一部分。……因為我被包括在人類中,因此任何人的死去都消減了我,別問鐘聲是為誰而響,它是為你而敲響。」
在以前,每個教區都有教堂,教堂必有鐘樓,每當教區有人到了彌留狀態,教堂就會鳴鐘報喪,為他送行。唐恩當時病重,到了生死關前,可以想像他那個時候必然聽多了這種不知為誰而響的鐘聲,說不定這些鐘聲裡也有為他而響的。
他後來倖而痊癒,但並沒有因為發現到自己避免了鐘聲的惡兆而覺得欣慰,而是將自己的心情昇華,提高到了死生一體、人我一體的境界。他在此文裡,從「鐘聲為誰響」開始思考,而後提高到「沒有人是個孤島,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這個境界,他的思想高度可真是不凡。
唐恩乃是文藝復興時代的頂級詩人,和莎士比亞同輩,但小了莎士比亞八歲。莎士比亞由於從事戲劇創作,聲名當然較大。但唐恩則否,他以詩取勝,唐恩一生極不順利,飽經坎坷,因而他的詩以思想的張力取勝。他會談生死、懷疑和絕望,這都是永恆的課題,詩人不分今古,公認也只有他談得最為深刻。除此之外,他也以詩意哲理的方式布道,乃是那個時代公認的偉大布道家。在文學史和詩史上,他是最傑出的「形上學詩人」,易言之也就是「哲理詩人」。
唐恩論人,無論在宗教或社會上,都說明人與人之間的互為一體性。由於有個「大我」在,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大我」的一部分,因此任何人的裡面都有我的成分,我的裡面也有別的任何人的成分。由於深信人與人之間有著如此神秘的連結,別人的死遂是我少了一塊。人我一體的大愛觀因此而出現。海明威所寫的《戰地鐘聲》整本著作裡,也是由「鐘聲為誰響」而談到「沒有人是個島嶼」,他用小說注解了唐恩的名句。這兩個名句也更加不朽。
除了「鐘聲為誰響」和「沒有人是個島嶼」這兩個名句外,唐恩其實還有另一個著名的類似譬喻。他在另一首名詩〈告別辭:且莫悲傷〉裡,把別人和我的關係譬喻為圓規的兩隻腳,詩裡有這樣句子;
這就像是你之於我,我必須
像另一隻腳,斜著快轉,
你的堅定不移,使我的圓畫得精準無比,
使我到了終點,而那也是我的開端。
這首詩的意思是在說,我和別人的關係乃是相當於圓規的兩隻腳,一隻穩住不動,另一隻則斜著奔跑,一個非常完整的圓遂告完成,生命的圓既是起點但也是終點。一個人是畫不出圓的,我們要畫出生命的圓,因而一定需要別人一起來參加。由於別人乃是生命之圓的夥伴,當一個人死了,又有什麼好悲傷的?
人與人乃是互相攜手同行,共同完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體,正因有了別人,生命的圓才可能完成。在四百年前,大哲理詩人就已悟出了這個境界,但現在的人似乎已愈來愈不注意這種人與人的連結,而是強調人與人的相互利用和相互敵對,這乃是當今世界日益混亂的原因,也正因此,在這樣的時刻,我更加思念起大詩人唐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