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從周(一九一八~二○○○),著名古建築學家、園林藝術家。工於書畫,早年為張大千入室弟子,畢生致力於保護和弘揚中國園林建築文化。一九八○年,他把蘇州網師園以「明軒」的形式移建到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著有《揚州園林》、《中國名園》等。
江南夏天的天氣總是那麼的炎熱,人們都視冷氣是降溫唯一的辦法,然而此心安處是樂土,關鍵是在心地了。一天,真禪大和尚冒暑來寒齋,小坐清談,頓忘溽暑,人間天上,佛法無邊。
和尚辭歸後,我的心神總嚮往著古寺僧舍,偶然記起宋詩中有一首〈遊寶林寺〉:「坐如有待思依依,看竹迴廊出寺遲;窅窅綠陰清寂處,半窗斜日兩僧棋。」太親切了,正能寫出我這幾天夢想的境界。建築美、園林美、閒適美、高尚的美,是詩又是一幅畫,能啟發人暫時脫離塵世,其神秘微妙的感受,對我來說,只能是冷暖自知了。
佛寺建築應該是弘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建造寺廟心不誠,則法不顯。佛教建築具有其特殊性,不僅是安置佛像、居住僧人的地方,亦不僅僅是誦經拜佛的場所,它有著微妙的功能,起著不可思議的作用。詩人啊、畫家啊、作家啊、佛學家啊、虔誠的信徒啊,在名山古剎,精舍茅庵中,不因建築規模與外觀之高下,予人在靈感上有所軒輊。致於至善,是人所共鑒的。
隱中有顯,顯中有隱,是佛寺建築選址之特徵也。名山之中,一寺隱現,遠觀不見,近則巍然。僧人結茅山間,詳察地形、水源、風向、日照等,然後定址,天下名山僧占多,皆最好之景點,我陶醉於寧波天童寺前的松徑,我痴坐於嵩山少林寺山門前望山,我更盤桓靜觀過西湖雲庵前看三潭,這種夢耶幻耶的境界,逐漸引我入寺院中,俯首世尊之前,是由動到靜,入於定的啟示,我心無他求。
城市中的佛寺,往往占一城之勝,其選址往往僅次於衙署、文廟,有時名則勝之,如常州天寧寺、揚州大明寺等,其在一城中負一城之譽,雖非中心,而選址之巧妙,往往鬧中有靜,不覺其在繁華人間也,既便信士參拜,又如身置山林中,叢林森森,對城市綠化,養生修心,起極大作用,真是兩全其美。
山門、彌勒殿、大殿、藏經閣……高低起伏,由淺入深,由小到大,人們的心也漸入佳境。江南雨水多,所以配有長廊,廊引人隨,而院落復翠,清淨無塵,其有別於宮殿者,在古木也。政治與宗教不同在此。
伽藍七堂為佛寺布局,其外佛院皆各自成區,在中華民族建築的傳統基礎上,又充分體現了佛教氣氛與弘法的精神,所以中國的佛寺建築有其獨特的成就。
至於因地制宜,依山傍水,樓閣掩映,也有很多精美的實例:敦煌窟檐,以及千佛閣、萬福閣、喇嘛廟,百花齊放,但看上去總是中國化的佛寺。而佛寺中的「引」字起佛寺建築最大的作用,接引眾生往西方,度一切苦厄,同登彼岸,在佛寺建築中無處不包涵著這個哲理。
暮鼓晨鐘、經聲佛號,是一個恬靜沉思的境界,可以徹悟人生,佛寺建築是美的,但其予人的感覺,與其它建築相比,應該說是佛教建築融合了「道」,在這裡能教你消除塵念,做一個心靈淨化的人。
蟬鳴高枝,炎熱困人,我無緣在佛寺中消受清涼,也偶然到學校冷氣室轉轉,但「洋空氣」僅僅是「涼」而已,卻沒有「涼意」。在佛寺中有沒有這個「意」字的體會,那要看人的悟性了。
佛寺建築是永恆的引人向上向善的地方,對於佛寺建築,如果僅從庸俗的,或形而下的功利主義去看它,那是未能深透的。
我是古建築研究者,調查踏勘過很多名山大剎、庵堂小寺,也修理過不少佛殿寶塔,但殿頂塔剎我多親自上去,心地踏實,安詳工作,從未出過差池,因為我有一個信念存在,精神的力量是不可估計與預測的,佛寺建築,在教育我們怎樣做人。
近年來,我每到寺院一次,我的思想多一次變化,茫茫塵世,苦海無邊,我是由單純的從古建築的眼光觀看佛寺,慢慢地進入對佛寺建築有些新的進境,這是佛教文化。如果研究者能脫離世俗的眼光,超脫一些去著眼、留戀、徘徊、周旋,那我這許多「廢話」也許比搞旅遊的導遊者略高一籌吧?希望大家不要等閒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