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碰到被介紹的場合,總是聽到介紹的人很熱切的說:「這是作家鍾理和的兒子鍾鐵民,他也寫文章。」
曾經有幾位好友問我,同樣從事寫作,有一個這樣知名的父親,心理上有沒有壓力,是否曾經生氣。其實我早就聽慣了這種介紹,不只不在意,甚至有時還感到洋洋得意呢。在父親含恨以終的時候,我之所以發誓走上文學之路,固然由於我自小喜愛文學,可以沈醉在文學虛幻的世界裡,更主要的原因是心中的一股不平之氣。我從小看父親沈浸在創作的工作裡,那麼全心全意,總是感受到他的工作的神聖性。偏偏我懂事以後,就發現他的努力是那麼徒勞,我偷偷讀過他大部份的作品,每次都感覺到無比的親切和感動,像這樣美好的文學作品,竟然不斷的被當時的文壇拒絕,連連遭到退稿,甚至吐血而死時,他那篇得到當時等於國家文學獎最高榮譽的「笠山農場」,都找不到發表的園地。我不相信父親失敗,所以不信邪的打算撿起他的筆,完成他未竟的事業。現在想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完全是出於年輕人的輕狂。如今,我終於有了一位受到肯定的父親了,又有什麼好遺憾的?
我是最讓父親掛心的人,調皮貪玩加上脊椎結核的疾病,才九歲就成了駝背的殘廢,但這種不幸並沒有影響我搗蛋好動的習性。我家在山坡上,有樹林有河流,我爬樹游泳的本領一如附近所有的野孩子,除了體力較差外,其他絕不遜色。學校功課並不十分用心,過份貪玩所以不認真學習,幸好有一些小聰明,抓題猜題、推測老師出題心理相當準確,僥倖能應付大小考試,得到不錯的成績。這種情形父親是最清楚的,他不只十次的告誡我:
「兒子啊,別人從樹上掉下來,最不幸跟你一樣,你再跌下來可怎麼好?想想你要做什麼吧,光耍小聰明會害了你自己,想想你將來要做什麼,你要比別人更認真做學問才對呀!」
我一直把父親這些話當耳邊風,因為那時節我真的不會思考,而「未來」又是好久以後的事情。難怪父親臨終前還憂心忡忡,殷殷探問我將來的打算。我當時高二要升高三,未來有什麼計畫根本不曾用心想過。隨口回答要繼承父親的事業,繼續走文學創作的路子。這話固然有安慰父親後繼有人的意思,一方面也因為自己根本沒有認真想過前途,完全是初生之犢的勇氣,那裡有瞭解文學之路是怎麼回事?而我這種回答卻正是父親所最擔心的狀況,他最不願意我走的路子。
父親去世三十七年了,大概仍在天上關懷著我們、照顧著我們,所以我後來能完成學業,擔任教職,如今竟然又能安然完成工作,退休下來。而父親當年告誡的情景,自己少不更事茫然無知的歲月,還歷歷印在腦海中呢!
(選自《山居散記》,百盛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