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禮拜要回家。
每一次回家,在他心裡都像是某種時空跳躍的過程。有一部外國影集《星艦迷航記》,影集中星艦之間的交通都用光波傳送,把人拆解成無數原子用光傳到另一個地點重新組合。
「要是真的這樣有多方便!」他想,幸好當時選了成大,坐上自強號回鳳山不過三十分鐘,他卻總覺得不確實,好像家不應該回得那麼容易。
每當出火車站轉搭捷運,步出最靠近家的那一站,走在路上覺得空氣都歡迎他回來。呼吸裡懸浮著傳統市場的各種氣味,他聞得出來腐爛高麗菜、新鮮漁獲、給客人試吃的鳳梨和摔破的雞蛋。當發現氣味愈來愈濃,就知道家不遠了。
他喜歡站在家門外,鼻子猛地一吸,用記憶去猜今天餐桌上有什麼,味噌湯、炒菠菜,或乾煎土魠魚淋上檸檬汁。也喜歡側耳傾聽家裡的各種聲音,洗菜的水聲、抽油煙機的嗡嗡作響、洗衣機的震動。而讓他十分期待聽見的,是阿公大呼小叫的吆喝。
記憶中的阿公從來無法用簡單的形容詞描述,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改變這麼大,坐在火車裡他開始回想,回想阿公瘦削的手,回想皺摺皮膚底下暗紫色的老人斑,回想抬不起來的雙腳,回想白髮回想輪椅回想尿布,回想種種不堪的病徵,在阿公身上嘲笑著人與歲月的不可抗衡。
「阿公以前不是這樣的」,他聽爸爸這樣說。
阿公以前是什麼樣子,他實在無法將過去的記憶,連到家裡藤椅上神智恍惚的長輩,就像回憶在某個地方畫出分水嶺,一邊是榮光,另一邊就不堪了。
但他清楚知道,回憶其實沒有分水嶺,他努力回溯任何預兆,試圖撿起每一絲命運的善意提醒,或者是惡意玩笑,讓家人知道阿公的心神已經無法挽回。可是他找不到,一切都太隱微,難以發覺更別說防範阻擋。
人的退化一向像斜坡而不是階梯,沿著光滑陡峭的斜坡滾落,進行得無聲卻極為迅速,讓人反應不及束手無策,想抓住什麼緩緩勢頭也無能為力。阿公在不知不覺中累了老了忘了,都是漸漸的、察覺不出的細微惡化,一點點拿走他喜歡的那一位阿公。
他還記得阿公帶著小時候的他和一群哥哥,開車到附近小山上一處遊樂場,他喜歡那裡的蝸牛溜滑梯和搖椅,他喜歡和阿公一起用腳將搖椅蹬得愈來愈高。附近有一座關帝廟,廟口的白色階梯旁有圍著紅布的石獅,小時候都要阿公抱他上去,坐在石獅上看著山下燈火,好像就忘記煩惱了。
現在想起來,小時候的煩惱算什麼煩惱?小時候的快樂是這麼單純,一塊翹翹板一座溜滑梯就可以很滿足,長大願望多了,快樂也有了難度。
去年他開車載阿公去那座遊樂場,那時是雨後的黃昏,天空是被夕陽曬紅的雲。溜滑梯積了水,脫漆鏽蝕的鐵製搖椅很冰涼,像阿公血液循環不良的雙手。雜草長了,翹翹板拆了,一切的破敗都讓他覺得這一趟舊地重遊是諷刺的。
他坐在搖椅上像以前一樣輕輕地踩,久沒上潤滑油的搖椅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告訴他來的不是時候。他牽著阿公坐在椅子上出神,他不知道阿公記得多少,也不知道他想起了多少,他沒有抱太大期望,因為對阿公來說,所有記憶都像籠著濃霧的山徑,看不到走過什麼,也不知道下一步要走去哪,偶爾看到一小段卻瞬時隱沒。
向來都以為阿公只是睡不好睏了,下意識地拒絕「失智」這個名詞,直到有一天他無意間問了阿公:「阿公,我係啥咪人?」阿公搖搖頭,讓他知道阿公真的不一樣了。回想他那一刻的震驚,他現在莞爾一笑,早已見怪不怪了,甚至習慣用「阿公我是誰?」來測驗阿公當下的清醒程度。
他喜歡擁抱,擁抱家人擁抱同學擁抱朋友。他擁抱時最喜歡用臉頰輕輕摩擦著對方,從下頷到頸部,擁抱對他而言是表達愛和安全感最直接的方式。他唯一想擁抱卻被拒絕的人是現在的阿公,阿公會叫他不要靠近,他仍頑皮地上前雙手環住阿公,他能感覺阿公身體的緊繃,那種不自在很強硬地想趕他走,阿公想掙脫他。
這不是他記憶裡的阿公,他喜歡以前可以讓他在機車後座抱著的阿公,喜歡會牽他到遊樂場的阿公,而不是這個排斥與他接觸的阿公。對他而言,抗拒身體接觸同時代表疏遠和敵意。他喜歡現在的阿嬤,能讓他窩在懷裡,輕拍著背叮嚀他要好好念書。
「阿公以前也很慈祥。」爸爸說。
在爸爸心裡,阿公的形象一向正面,偉大而睿智,就像某個曾經榮耀偉大,卻已經破敗腐朽的古老建築。爸爸教過他湯太燙,拿兩個碗把湯從一個碗舀到另一個,可以降溫,屢試不爽。他好奇:「爸爸,這是你想出來的嗎?」只得到爸爸簡短的回答:「是阿公發明的。」還有一個定定望著前方的眼神,眼神中追念著什麼。
牽著阿公的手去散步,他可以感覺得到,阿公的手仍然很有力,緊緊抓著他。阿公知道自己走路不穩,總是想抓住某些物品當做支撐,扶著某人的手或者桌沿向前。他總天真地認為其實阿公的記憶裡也想抓著些什麼,卻永遠都是徒勞。
阿公的狀況時好時壞,清醒時會跟人開玩笑,其他時候剛吃完飯卻說還沒,甚至用粗口罵人,罵他是「不孝孫」,隨後問起卻忘記了。阿公的靈魂似乎一直進行著打散混雜又重組,常常將某個人名跟另一人的生平連在一起,或者才參加完某個親戚的告別式,下一刻卻嚷著要參加那位親戚嫁女兒的喜酒。這一刻是好的,等到睡了午覺醒來就變了人。
因為阿公的緣故,睡眠在他的印象裡像是魔術。舞台上的表演者拿出紅布,一蓋一收,蘋果變成橘子,白兔幻飛成白鴿。是不是睡夢中有誰對阿公施了魔法,眼皮一闔就能置換靈魂,對調心神。而阿公被對調的靈魂在哪裡,而現在存在阿公身體裡的又是誰?
「阿公哪欸變按呢?」他常常這樣問阿嬤,雖然他知道,充滿智慧的阿嬤終究給不出答案。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