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文學大家遠藤周作,著作等身,一生得獎無數,並於一九九五年獲日本文化勳章。《深河》是他傾畢生菁華,以宗教為主題集大成之作,他曾有意以此書問鼎諾貝爾文學獎,可惜讓大江健三郎捷足先登,只得抱憾以終。
《深河》這部小說,從日本旅行團到印度佛教聖地觀光舖展開來。團員有想參觀野鳥的童話作家,有想到印度寺廟為戰友做佛事的退役商人,有妻子在臨終前篤定自己會轉世,被那「一‧定‧要‧找‧到‧我」的最後遺言牽引來印度的笨拙丈夫。
成瀨美津子到印度的目的,則是為尋找大學時被自己拋棄,後來在修道院修行,是神父卻又作印度教徒打扮的大津。
深河,指恆河。對印度教徒而言,這條據說由毘溼奴神腳尖流出,由天而降的恆河,是神聖的母性之河。它以無比的慈悲和寬容,含納一切生靈,接受生者,也接受死者。經過恆河的洗滌,他們都能滅罪消愆,取得通往那扇門的通行證;往生之後能「轉世」到善處,不再貧困、飢餓、痛苦,甚至能得解脫,免受輪迴之苦。
因此,每天平均都有上萬人湧來恆河。多年前,我也曾隨團到印度朝聖,那天清晨,天尚矇矇,恆河已是萬頭攢動,河裡也有成千上百的人影。有的斂目合掌,有的拿著水瓢,一次次由頂門灌下;有的掬水洗面、漱口;有的將全身浸入,只冒出一個頭……一眼望去,飄浮水面的是一尊尊造型不一的半身塑像,和一顆顆載浮載沉的浮球。
乘船到對岸,我赤足漫步在柔軟綿密的無垠沙灘,當旭日乍昇,雙手捧起的灰白恆河沙,閃閃映出晶瑩細緻的光澤時,頓然湧上的緬懷佛陀之悲情,至今猶記憶深深。
眾生無數,如恆河沙。「業力故輪轉,生死海中迴」,轉過一世又一世,從過去到現在,下一站,又要到哪裡去呢?《薄伽梵歌》言:「彼未嘗或生,亦未嘗滅,未為已是兮,或又將是非是;未生,常存,永恆,而太始兮,身雖戮兮彼不毀。」如何才能不隨業力而轉,才有能自己作主的「我」?
許多宗教都有「輪迴」的觀念,只是用詞和定義有些差異,基督教談的是「永生」、「復活」。在《深河》裡,天主教徒的作者,透過《聖經》和自己的人生體驗,來認識、衡量東方古老的宗教;在唯一天主的信仰中,平等看待並揉入融合其他宗教的精神。
於是,身為神父的大津,整天在印度的大街小巷,找尋倒斃的屍體,或臨終的、重病的、貧窮的遊民和棄民,將他們背至恆河。不嫌惡臭、骯髒,不怕感染,不畏辛苦,只為幫他們實現畢生的心願,讓他們進入離苦無憂的國度。德蕾莎修女會的修女,則在這裡建立「死亡之家」,照顧、陪伴孤獨的病患平靜的走向死亡。
「恆河無論是對伸出腐爛手指乞討的女性,或被殺的甘地總理,都一樣不拒絕,它接受每一個人的骨灰。」如同耶穌承擔世人的病痛、悲傷而背負十字架一般,大津認為「神不只是存在於歐洲的基督教,也活在印度教、佛教之中……神不是在人之外,讓人仰望的東西,而是在人之中,而且是包容人、包容樹木、包容花草的偉大生命。」
因此,住在墓地的印度女神查姆達,即使腹部因飢餓而凹扁,右腳因痲瘋病而腐爛,還被毒蠍噬嚙著,她仍然忍受疾病和疼痛,以萎縮的乳房餵哺小孩。呈現印度人長久以來的病痛、死亡、飢餓的印度之母查姆達,儘管又老又醜,和清純、優雅的聖母瑪麗亞一樣,她依然是母親。
人間無苦,就不需要耶穌、阿拉,不需要佛菩薩、諸神明;人間無苦,那扇通往永恆安樂的門就不會開啟。
李家同教授在此書的序文裡,寫道他出差到澳洲墨爾本,從大學回到住宿的飯店時,門口警衛欠身為西裝筆挺的他開門,從大廳的大鏡子裡,他形容自己是一副「神氣活現」的嘴臉,想起了大津因為衣衫襤褸,不敢走進豪華飯店和美津子會面。
他不禁反思,如果自己死後能到天堂,報到時,他一定羞愧得在天堂門口躲躲閃閃,說:「我衣衫襤褸,身無分文,天堂裡的人不會歡迎我。」相反的,他認為大津這位神父死去後,天堂的守門人一定會對他鞠躬,打開大門讓他進去。
他最後還說:「我常常在想,希望有一天,我不敢堂而皇之的到大旅館去了,也不敢神氣活現的和大人物來往,到那時候,我才敢抬起頭來,勇敢的面對上蒼。」
這段話,我斂容肅穆的念了兩遍,然後,問自己:我有資格走進那扇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