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黑起床，外面飄著冷冷的春雨。我在冷雨中鑽進了一輛約好的計程車裡，司機踩了油門讓車子在漆黑的冷雨中平穩前進，目標是桃園國際機場第二航站。

司機的車窗前面貼了一個大大的梅花標誌代表了優良駕駛的身分，他開起車來不慌不忙的，任憑旁邊許多車子不斷超過，他還是不為所動。上次去機場我也是搭他的車，也是大約的時間，記得當時我們倆一語不發，除了在下交流道時差點走岔了路，我說了第一句話

：「這樣走，就無法回頭了。」他卻不慌不忙的笑著說：「走錯了，還是可以繞上來的。沒關係。」

這次，我試著先開口，原來他是非常健談的。他談著從小父母親對他的期望和栽陪，談著他原本有份別人羨慕穩定的上班工作，談著孩子誕生讓他的人生忽然措手不及，晚上還得開計程車來補貼家用等等。就在他描述自己人生的短短車程中，天光濛濛緩緩的亮了起來，司機說：「這種叫朝曦，正是我的名字。」我想起一部電影中的一句對白：「每天早上醒來都是全新的一天，有著各種可能，和昨天就是不會一樣。」就像此時此刻，我將搭著飛機去到另一個國家，和昨天怎麼會相同呢。

進機艙時我隨手拿了兩份報紙，其中一份是有我已經寫了快六年的專欄的報紙。我的座位是靠窗的8A，如果可以選擇我會選擇靠窗，我喜歡清楚的看著飛機起降，好像看著自己人生曾經有過的起起落落。不久有個穿著紅底白花短袖襯衫水洗淺藍色牛仔褲，提著和他拖鞋一般顏色的駝黃公事包的中年外國男子坐上了8B的位子，氣色紅潤的方臉上蓄著乾淨有型黑白相間的絡腮鬍，他有個寬廣微凸的腹部讓他看起來像個懂得美食的人。原本我還在想，是否要打個招呼或是禮貌性的聊幾句的，但是從他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的那種自我中心的眼神（自我中心這個字眼是中性的，傲慢或是不屑是負面的，我可沒這樣說。），我忽然告訴自己說，只要對方不先開口，我沒必要像要做國民外交那樣說著連自己都討厭的客套話。如果能像前次搭朝曦先生計程車那樣，兩人能一語不發互不打擾尊重對方從出發到抵達，我的人生就算是有點進步和改變了。過去的我，總是擔心和別人相處時的尷尬，會主動示好或是打破僵局，最好還適時的表現幽默感。現在，我想改變一下。

不過，基於我長期創作的壞習慣，我喜歡偷偷觀察著身邊出現的人，從他們一舉一動中猜測著他們的職業和喜好，甚至內心世界。我發現8B先生開始將他的駝黃色拖鞋脫掉，然後從一個圓形黑色的皮夾子裡取出了一副很炫的銀色的耳機，開始看機上的影片，從他熟練的調整自己座位和腳墊，顯然是個常常搭飛機的人。他向空中小姐要了一份淺綠色的毯子，將毯子塞在身體後面。於是我也學著他將皮鞋脫掉，也要了一份淺綠色的毯子塞在身體後面，雖然商務艙的座位夠寬，但我還是小心翼翼的做著每個動作。有點過動的我是非常可能將一杯果汁打翻或是一整盤菜倒在別人身上的，這可是一次教養和禮儀的比賽，一個來自東方的8A和來自西方的8B的旅客的比賽，看誰先跨越界線觸犯了對方。

我一路上翻閱著兩份報紙做著筆記，我的靈感泉湧，我的動作有點焦慮和急切，在台北生活時我幾乎很少去翻閱報紙，一些新聞也只是看看網路就夠，但是只要碰上了任何機會，我就會很用力仔細的讀著報紙，並且比較著不同報紙處理同樣新聞的角度，或是猜著新聞背後的其他商業或是政治動機，這是和我過去的職業有關。那種感覺就像平日很少去戲院看電影，但是遇到當影展的評審時就很用功的看很多電影做筆記來彌補一些平日的疏懶。

所以一路上我非常的忙碌，而8B非常的輕鬆，我猜想，他應該是個來台灣談生意的商人。我們之間的教養比賽繼續著………

（上）

（本專欄每周一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