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您泡完溫泉後,我再給您送來這兒最有名的五峰茶與蔥油餅吧,這烏龍入喉回甘,三星蔥甜中帶辛。恐怕接下來我要與您說的一段故事,也是這樣的滋味。要知道,記憶是一座醇厚卻蒼老的城鎮,就像咱宜蘭一樣。
請等一會兒,我先放張CD,〈丟丟銅仔〉是我祖母最愛的一首曲子,旋律很動人,讓我不禁回想小時候,祖母哄我入睡時,便是唱這首歌,那麼,不如就重複著吧。喏,先啜一口清新的茶香,咬口蔥油餅,小心湯汁燙舌,再配上五峰茶。這茶挺耐泡的,也許這故事說完了,茶味都還在。瞧您大口嚼著蔥油餅,嘴邊與手都沾上了油,睜大眼睛,聽我往下說。
此時,開水又滾了,我按下出水鈕,熱水像瀑布一樣傾洩而下入壺中,蓋上壺蓋,為您斟上一杯。您尖起嘴來輕輕地吹,吹起淡黃色的茶痕,雙雙沉醉在茶←裡,我不自覺的閉上眼睛。唉,那茶香,還有││
火車行到伊都,阿末伊都丟,唉唷磅空內……
您最近一次搭火車到宜蘭是什麼時候?您搖一搖頭,現在有雪山隧道,從台北開車一下就到了,何必搭火車。您說的是,開車方便多了,新公路的鑿通,也不必繞九彎十八拐,搞得大夥兒都暈車。老實說,我快跟不上社會日新月異的步伐,問了這麼一個愚昧的問題,是呀,您說的是。
您知道嗎?以前家裡窮買不起汽車,我們往返他鄉只能憑藉火車。猶記第一次搭火車,是阿嬤帶著我北上探望父母。祖孫二人躑躅於市聲鼎沸的火車站,摩肩擦踵的人潮沖散了北往南來的旅客。阿嬤大大的手掌緊緊牽住我的小手。我們站在車站裡許久,時而觀察奔步的行人,時而凝視身畔一格一格的玻璃窗,時而仰望偌高的天花板,一時間,竟完全遺忘該趕緊買車票。
阿嬤不認識字,對於充滿符號的火車站,顯得既疏離又陌生。面對這堆符號,總要有人嚮導我們拆解符號的密碼。阿嬤只好一手拉著我,一手拖拉著行李,低聲輕問旁人購票細則。醇厚的閩南語與台灣國語相雜揉在每一個問句中,然後在一聲聲的道謝裡堆疊出恐慌的足跡,我們企圖從慌亂的足跡中找尋正確的方向。
進入月台,人來人往的走路聲,急急緩緩,重重輕輕,聲聲入耳,卻聽得我們陣陣心驚,阿嬤再三叮囑我一定要牢牢牽住她的手。由於阿嬤鮮少搭火車,距離上次坐車的時間已多年,況且每次搭車身邊都有阿公的陪伴,但這次不同了,橫跨熟悉與陌生的邊際,記憶呈現一片渾沌,似乎一切都不甚了解,更深怕一不留心便搭錯車。那時,我才小學一年級,僅識得寥寥數字,可對於不識字的阿嬤來說,卻是穿破灰暗雲層中的一線光芒。
「彼是啥字阿?」阿嬤指著柱子上的字問我。
「應該是北吧?」
我們便在往北的月台上,看著火車來去穿梭。倏地,傳來火車誤點的廣播,我們與身旁的乘客一樣,暫且在旁休憩,徐緩剛才的波瀾心驚。
誤點讓我們釐清恐懼的撞擊。
「好佳在你知道字,沒咱今嘛就慘啦。」
祖孫二人就在種種的不確定性中順利搭上火車。
火車載著乘客穿梭山海交界,蘭陽平原被拋向後頭。我在車廂內隨著車子顛顛簸簸的頻率而跨入夢鄉,恍恍惚惚。
我總覺得,阿嬤思兒念女的情思像一道綿亙而不見盡頭的鐵軌,就像奔馳的火車,終點在遠方,是倚門望歸而未歸的兒女所在。於搖晃的車廂內,一不小心,阿嬤灑落一地的歷史,她會對著我滔滔敘說一則則關於爸媽的故事,和種田採茶的趣事,說罷,眼眸閃爍著身為母親的不捨,噙著悲緒淚水,一聲又一聲地哀嘆離鄉的人子,生活粗礪勞悴。也許這只是阿嬤橫越回憶的閘門,讓她蹀踱於斯的是更古早的世界,那該是什麼模樣?
回程,爸媽送阿嬤和我到火車站。他們陪著阿嬤和我進入月台,一同等待車來。只是,廣播器傳出電車誤點的消息,無意間竟增添了別來相聚的時光。我真希望這樣的誤點無限延展,能讓我們植入更多的綿綿話語,在誤點的空間裡,而後再從容地面對下一個列車停靠站。
我開始愛上這樣的誤點,在等待的間隙蓄意編織著漫漶深情。
「阿嬤,咱下禮拜擱來坐火車,好莫?」
「憨孫,你爸媽要上班,等伊有閒,咱再來啦。」
阿嬤卻總是特別的省吃儉用,每日把錢包裡剩餘的銅板投入鐵盒子內。待鐵盒子貯存到車票的價錢,阿嬤便將銅板取出,帶我去搭火車。我握著小小的火車票卡,眉宇間神采飛揚。可我卻從未注意,每張車票都是阿嬤辛苦攢下來的生活細瑣,一分一毫堆疊出慈愛的暖色。看似無足為奇的車票,對阿嬤而言,不僅代表了接榫遠方的通行證,更是一種殷切的盼望,是為了圓滿內心的渴望││再次與離散家人的重逢,或兌現憨孫的一句童言童語。
好一陣子,阿嬤帶著我奔波於車站,追逐誤點的北上電車。我們開始熟習匆促的步伐,開始嫻熟面對誤點所佈設的未知等待,一如月台上熙來攘往的陌生人,站在熟悉的月台等候火車駛近。
雙腳踏到伊都,阿末伊都丟,唉唷台北市……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將與火車站相生相惜,成為自己追逐夢想的跳板。那斑駁的壁垣,抹上多少別離與相聚的心情,日久卻彌新,像城市的心臟熱烈跳動著。
十八歲時,父母離異,父親回到家鄉,我卻負笈異地。每逢周末,父親都會開著破卡車送我到火車站,儘管這一路上我們從未言語,他卻堅持一定要親自送我。跨入車站,父親總要我待在一旁,自己至售票處排隊。然後送我到剪票口時,塞給我一張一百元,便轉身離去。
隨後,我獨自扛著行囊走入月台,一步之遙,好像跨入另一個世界,親情瞬間變成一條隱形的絲線,看不見,卻又能感受它牽動著自己的思緒。眼前跑馬燈閃爍著電車誤點的訊號,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等候火車靠站。閒來無事打開行囊,看看自己究竟帶了什麼鄉味離開,卻赫然瞥見一瓶有些骯髒的小鐵罐,這麼醜的瓶罐肯定不是我放的,我覷了一下眉頭,打開來看,一股茶香衝出瓶蓋,這不是阿嬤前幾天剛採收下來的嫩葉?我晃了一下瓶罐,葉子輕微晃動,覷了一下葉心,她竟挑了最好的葉給我,其實本該拿去賣別人的。我把瓶口蓋上,放回行李袋。那鐵罐,我卻是從沒開過,一直放在身邊。
人地生疏伊都,阿末伊都丟,唉唷來擱去……
畢業後,我留在外地工作。由於工作冗忙,我鮮少回家。一回,阿嬤竟獨自北上來探望我。我們散步在譁然的城市。日暮低垂,我送她至台北火車站。面對四通八達的車站,阿嬤辨識不出歸家的方向,我感受到她濕了的手掌緊握住我的手。
「阿嬤,你要牽好我喔!」
「好。」
阿嬤佝僂的身軀依偎在我的身旁,就像一個怯弱的小女孩,需要旁人細心呵護。韶光荏苒,相隔十年後的祖孫,角色已然轉折置換,究竟是我成長?還是阿嬤在改變?我牽的是一個白髮頹然的老嫗,還是一個返老還童的女孩?緊握的兩隻手已模糊了這條界線。
我陪同阿嬤進入月台。儘管生活已不再像從前般艱苦,她還是堅持搭電車。電車的誤點,再度拉長了相聚的時間,在椅子上,看著絡繹不絕的乘客,有人背著偌大的黑色背包,面目低垂,舉步獨行;有人拖曳著黛綠的行李,急促的腳步與行李磨擦地面的哀號,聲音由大變小;又或者只是一縷勾魂的香水,在我抬頭時已消失無蹤;對於這一切,我早已視若無睹,但在阿嬤神色裡我卻同時讀到了倉皇與不捨。
「你一個人佇台北,尬己要小心,暗時卡早轉去。阿嬤這有幾百塊,是你阿爸給我,我想說老歲仔人不用那麼多錢,予你拿去買東西。」阿嬤硬是塞了幾張鈔票到我的手上。(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