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觀生命:江自得詩 是誰這麼說的

喬林 |201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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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首直觀現代人深層「精神生命」現象的一首詩。以流動的「時間」為詩的形式表徵,而「時間」的形式則由驚嘆號、逗號、句點等三個標點符號擔綱串聯來接續。

就人的存活而言,在每一時間點裡都存在著一個沒限度的空間,人因此可以在那空間裡置放生命內容,或展布生命的面貌。而這首詩展示的空間內容或面貌,就只有快速轉換的三個標點符號,很急促的出現在短短的七個詩行,張力十足的建構出詩裡意向性意義的情境召喚結構系統。

各種樣式的生命與其每一時刻的內容,即感覺、經驗、行為、思想,都應該具有各自的一定的強度和一定的色彩,它在自己奔流不息的河流中生產著各種形象的內容,當人的主體有了作為此時、此地、此界的此岸和彼岸的現實體認,主體才會經常意識到真正存在的生命,主體才有一個自己真實的生命。

不幸的是,生活在台灣這個已發達的工業社會,人的生命過程都在進行著西方馬克思主義之父盧卡奇(George Lukacs)所說的「物化」蛻變。盧卡奇在《歷史和階級意識》一書裡稱商品拜物教現象正是現代人的物化現象,它使商品結構中「物」的關係掩蓋了「人」的關係,或者說,它使人的關係變成了一種物的關係。

他說:「人自身的活動、自己的勞動,變成了客觀的、不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的某種東西,變成了依靠背離人的自律力,而控制了人的某種東西。」

盧卡奇把物化與現代社會的理性化過程結合起來,揭示了現代社會的物化現象。科學技術既是人征服自然的工具,同樣也成為人對人統治的手段。隨著社會歷史的前進,統治的原則已發生了變化,原來那種基於野蠻力量的統治,讓位給一種更巧妙的統治,即借助技術手段,統治者的意志和命令被內化為一種社會及個人的心理,技術已經控制了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

盧卡奇吸取了韋伯(Max Wbeber)的理性化理論和西美爾(Georg Simmel)的物化思想,從很多方面分析了理性化生產過程和社會機制對人的文化統治,即技術理性時代各種社會文化力量對人主體性的消解。盧卡奇表述了理性化時代的幾種物化形式:

1.人的數字化。人的數字化亦即人的符號化或抽象化,這是現代人所面臨的一個重要的文化困境,它的產生與人類社會的理性化進程直接相關。以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為依託的社會理性化進程,並未像人們期待的那樣成為解放人類的力量,相反的,在特定歷史條件這一進程中,導致了人主體性的失落和人在機械體系中的抽象化和數字化。

盧卡奇把這個現象歸結為物化的重要表現形式。他指出,勞動者被整合到自律的機械體系之中,變成了抽象的數字,失去了主體性和能動性,其活動變成一個專門的固定動作的機械重複。

2.主體的客體化。即人由生產過程和社會歷史運動的主體,淪為被動的、消極的客體或追隨者。人既不是在客觀上,也不是在他勞動過程中真正的主人,相反的,他是被結合到機械體系中的一個機械部分。

3.人的原子化。即人與人的隔閡、疏離、冷漠,人與人之間喪失了有機的聯繫,完全成了被動的原子。在這種情況下,社會是完全按照物的關係和物的原則組織起來,人的關係被物的關係所吞沒和掩蓋。

從四○年代開始,法蘭克福學派日益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提升到對科學技術的批判,主要人物的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和哈貝馬斯(Jurgen Habermas),即指出發達的工業社會中,科學技術是如何異化為一種新的控制形式,如何造成單面社會、單面人和單面思維方式的。科學技術成了統治的新形式和極權主義者,它們成了發達工業社會或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奴役、異化、苦難的根源

現象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也指出技術構成了一個新的文化體係,這種新的文化體系將整個社會世界重新構造成一種控制的對象。技術理性、工具理性正在將包括我們自己在內的整個世界轉化為「持存物」,即在技術過程中被動員的「原材料」。因此,社會批評家宣稱,技術理性和人類的價值正在爭奪現代人的靈魂。技術理性、工具理性成就了資本家與政府聯手對人民的馴服與統治,消解了人的主體性,包括人的思想、欲望、生活方式。

資本主義的生產行為所奉行的是泰勒主義(Taylorism)、福特主義(Fordism),即倡導生產過程動作的「合理化」規律,及大量的「規格化」生產。

「合理化」,要求以科學的方法不斷發掘對最終產出無效益的生產動作、材料、生產流程等等,將其排除而訂出最佳產出的作業守則,以規範或者說馴服從事生產的人的行為。

因此,德國化學家赫爾姆茨(Helmholtz)指出,自亞當‧斯密以來的資本主義,是「我們在做這樣的工作時,常常感到似乎自己在實施自己的思想時是一個獨立於自己之外的一個對象,宛如一部在某種權力的影響下必須運轉的機器。」(引自德國羅伯特‧庫爾茨(Robert Kurz):《資本主義黑皮書》)。

以上簡要的陳述現代性如何異化為一種新的控制形式‧如何造就單面社會、單面人和單面思維方式與消解了人的主體性。是我閱讀這首詩時,從語象層進入到語言底下深層所看到的詩性景觀,同時以之考察這首詩的語象層及其張力結構和系統,如何建構出美學家伊瑟爾(Wolfgang Isor)所謂的「召喚結構」。

詩作品是被閱讀後才成為詩,因此詩作品的語言符號、系統結構,是詩人把意向性的意義向讀者進行情境召喚的企圖儀式。閱讀是自文本開始的一字字、一行行、一段段的順序閱讀,有一閱讀的時序以及語言符號出現的程序,此時語言不再是文字或普通性語言,而是心理辭典裡的覺知訊息,形成一召喚的「儀式」。一個詩人所力圖的,是經由自己的思想與詩想的圖式化眼光,去揭開及活化自己與讀者被遮蔽的感知與經驗,因此是對閱讀者經驗、記憶的召喚。

詩一開頭,作者便將自己複數化為「看者」的「誰」與「被看者」的「你」二個並置角色。詩在第一行「是誰這麼說的:」這個「誰」的看者視眼是一長鏡頭,它在一個不曾移動的鏡框裡靜定的觀看「你」,從詩的第二行開始至最後一行以「一個句點」終止的不同生命景像,快閃走過。這觀看的長鏡頭,是以人的感官為基點,來看待對時間毫無警覺的人,急步追逐那無意義的商品化慾望的生命空間景像。整首詩有著一種佛教空觀哲思的「流動的詩意」與「刻意的問詢」之意境效果。

在「看者」長鏡頭鏡框裡自始至終的敘述背景,是第一段第二行「悄悄溜過的時間」的綿延意象。以後的詩行都是前景的流變。第三、四行「立刻在你身後形成一個個/驚嘆號」中的「你」與「驚嘆號」,二種形象的影像疊印,有令人產生比對與辨識的幻像,興起遺憾與問詢的震驚與哀嘆情緒。其中,這「一個個」的數量語,增長了「你」與「驚嘆號」二種影像互換的閃變次數與敘述時間,呈現出無主體欲望的追逐進程的急切,以及此狀況不斷重複延續的運動意象。

到第二段,前景有了急迫與驚悚的狀況,出現「喘息不止的世界,隨手把你……」,雅克‧馬利丹(Jacques Maritan)曾在《藝術與詩中的創造性直覺》一書中說:這種「『喘息』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靈魂的中心。」 觀看的長鏡頭己探索到,相應於人急切追逐欲望的連續運動快步聲中,被壓制在世界體下深處的詩人靈魂所發出連連不止的「喘息」。再由於「喘息」與「世界」這二個聲音意象與空間意象的巨大力量,一下子「隨手把你/從一個逗號,壓縮成/一個句號」,至此詩境的畫面ending,詩味爆發。這首詩雖僅僅七行,也因只有七行的緊湊的「立刻」「壓縮」及來不及思考的「隨手」任意性,從而造就了此詩意境裡極富時間意識、運動意識及生命意識的匆促感。

在這首詩裡,人的生命形象只剩下三種標點符號形象的遞換,人成為單面向的人。生命成為資本家與統治者手中的「持存物」,資本家與統治者所塑造的人們欲望需求商品的生產「原材料」。被置放在合理化工具化的生產線上,快速的由青而壯而老,同時物化為充滿不甘心的不具有人的溫度的三種(驚嘆號、逗號、句點)標點符號。當人的生命狀態成為物件而被標示「驚嘆號」,再而是「逗號」、「句點」時,我們不禁要問:「是誰這麼說的?」生命必須是這個樣子嗎?

這首詩的高妙在於:作者把平淡無味的單純標點符號名稱,轉化為厚重生命歷程中不同階段的景觀,這種符號信息的開發,以及把平常話語裡與驚嘆號、逗號、句號搭不上關係的「立刻…形成」「隨手把你…壓縮成」等等動作話語做了新奇而又合法的連接,使得這首詩有了克萊夫‧貝克(Clive Bell)《藝術》一書中所說的「有意味的形式」。

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在其《書寫與差異》一書中所說:文學不是簡單地一般書寫的藝術,或者說不是僅僅是詩學,而應該包括一切思想文本在內的書寫著作,甚至比有些哲學文本更加具有哲學思想和解構力量。這首詩當如是。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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