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之間只有「敬」少有「愛」,父子之間也如此。
中國傳統社會中,父母親的社會角色不大一樣,分別叫做嚴父、慈母。「慈」自然是愛,叫「慈愛」。「嚴」雖然或許也出於愛,但不易體驗到。便何況,父子和夫妻一樣,也有如君臣,所以當父親的,有時還要故意疏遠子女,以便合乎禮儀或禮義。
比如孔夫子他老先生,有一天自個兒站在「庭」中,兒子孔鯉恭恭敬敬地小步從他面前走過。孔子便叫住他問,學詩了嗎?孔鯉答,沒有。孔子說,不學詩,就不會「說話」,於是孔鯉便退下去學詩;過了幾天,孔子又自個兒站在「庭」中,孔鯉又恭恭敬敬地小步從他面前走過,孔子又叫住他問,學禮了嗎?孔鯉答,沒有。孔子說,不學禮,就不會「做人」。於是孔鯉便退回去學禮。
兩千多年來,孔子對孔鯉的這些教訓,一直被視為父子關係的楷模,而父親對子女的教育,也就被稱為「庭訓」。據說除此「庭訓」外,在教育方面,孔鯉從未在當先生的爸爸那裡吃過「小灶」。難怪一個名叫陳亢的人聽孔鯉講了這些情況後,高興地說,我一下子知道了三件事:知道了詩,知道了禮,還知道了君子要疏遠自己的兒子。
聖人開了頭,後學自然要仿效。於是,愈是「家教嚴」的家庭,父子之間的關係就愈冷淡,愈隔膜。
比如大清皇室的規矩,是「抱孫不抱子」。兒子生下來以後,是連抱都不能抱的,只能訓。上朝時,體面一點的大臣可以賜座,皇子們卻只能站,甚至只能跪。因為清王朝以「禮教」、「孝治」相標榜,非如此不可。當然,為了表示「天子無私」,也非如此不可。
上行下效,那些極其看重「家風」的詩書官宦人家,規矩也不小。比如兒子的朋友來了,父親要破格接見,則朋友可以坐,兒子卻只能站。總之,當爹的要端架子,做兒子的要裝樣子,父子之間必須「遠」,也就難得有真愛。即便有,也要被禮消解了。
母子之間的關係當然要好得多。但母親對子女的愛,多半是「疼愛」;兒女對母親的愛,則多半是「回報」。二者並不一樣。況且,兒子的事,尤其是事業方面的,做母親的多半是既管不了,又幫不上,這就要靠朋友。更何況,母子之間,還有媳婦。婆媳關係好一點的,問題還不大;婆媳關係不好,則母子關係也難免要受影響。
至於兄弟之間,也很隔膜,因為兄弟之間也不平。「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也是一邊要擺架子,一邊要裝樣子。何況還有繼承權的糾紛,一方心懷不滿,一方充滿警惕,嚴重一點的,還會禍起蕭牆,手足相爭。如再加上父母偏心,情況就更為複雜;如再加上妯娌挑唆,紛爭就更加熱鬧。
《春秋左傳》一開篇,就是兄弟之間的戰爭,叫「鄭伯克段于鄢」。春秋,原是「窩裡鬥」最熱鬧的時代之一,以此開篇,倒也頗具戲劇性。以後的兄弟相殘,也接連不斷,比較有名的,如東晉,如南梁,如清之雍正,都是。
相比較而言,倒是平民百姓,反正沒有多少權力財產可繼承,反倒好一點。或者讀書人,要繼承的是學問,沒有什麼可爭的,也要好一點。但由於兄弟終究要分家獨立,彼此之間也就難免要淡漠起來。如果妯娌相爭,姑嫂不和,事情就會更麻煩。
其實兄弟關係原本應該最好的,輩分同,年齡近,血緣親,最容易做到心意相通,所以就連江湖上的口號,也是「四海之內皆兄弟」。
江湖好漢最看不起儒生,卻對儒家這一信條情有獨鍾,豈能沒有道理?然而「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結果,卻是真正的兄弟反倒不像兄弟。比如《水滸傳》中向官府舉報李逵的,便正是他的親哥哥;阮氏三雄倒是親密,但他們之間的關係,和其他「兄弟」(實則朋友)也沒什麼兩樣。
看來與其說朋友以兄弟為模式,不如說兄弟以朋友為楷模。事實上兄弟之間的道德準則也是「友愛」,叫「友于兄弟」。「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師哭寢門」,任何關係,只要具有了朋友的性質,那情分就往往會變得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