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過世前一年,和外傭征戰不休。一回,為了浴室裡的浴簾沒有及時拉開並上翻搭上掛桿,大發雷霆。那段時間裡,我們為了她和外傭之間的磨合,心力交瘁。電話裡,母親投訴的聲音又快又急:「我叫伊洗完身軀、等卡電(「浴簾」的日語發音)晾乾後,要拉向兩邊而且攀上桿子,不要遮住浴盆,伊就死嘛不肯!強強跟我作對,根本無把我看在眼內。」

我請外傭來聽電話,年輕的外傭在電話那頭哽咽失聲,說阿嬤好難伺候,當她把浴簾撈起倒掛時,罵她:「還沒全乾,汝是要讓它生菇(長霉)是嚜?」當她謹慎地等候浴簾晾乾,正要去處理時,阿嬤已先她一步發現,又罵她:
「你係安怎!不甘願是嚜!抑是故意的!叫汝拉開、攀上去,汝就是不肯!汝敢有把我放在眼內。」
聽起來是兩人節奏不同所衍生的誤會。母親一向心急,腦筋轉得快,小時候我也老為類似的問題惹得母親大為光火。她的反應總是比別人快上幾拍,即使手腳不靈光了,心思依舊快捷,你就算死命追,也還是就差她那麼一截。從小讓她訓練著長大的子女猶且常常挨罵,就何況新來乍到且語言運用仍不甚通暢的外傭了。面對類似的一樁樁難以排解的衝突,我只好盡可能以溫言兩面安撫。然而,不解的是母親何以必須大費周章將晾乾的浴簾拉開再將尾端拋上桿子上,難道讓簾子自然垂掛著晾乾就不行?我問。母親始則含糊其詞,其後才囁嚅道:
「無把卡電(浴簾)攏總拉開,哪知內底有藏啥米人沒?」
「會藏著什麼人呢?」我問母親。
「啥人知!電視上不是常常看到殺人犯都藏在卡電後面嗎?」
這樣的回答,笑倒了一干人等。大夥兒都說:「媽!你想太多了啦!電視演的,哪能當真?」
媽媽回答得頗有哲理:「有人演,就表示有人經歷過,我們就要卡細膩(小心)一點咧。」
因為理由太荒唐,大家都沒往心上放,這場哭鬧風暴就跟其他雜七雜八的問題同樣逐漸褪隱成為一則不堪的歷史。
其後,我把母親接到台北同居,慢慢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她老耽心有小偷入侵,三不五時跑去查看大門有沒有鎖上。尤其午睡時分,常常動不動就又聽到有人在敲門鎖或後陽台好像有什麼動靜,非常沒有安全感,總要我再三保證門戶百分之百安全才半信半疑地去午休。睡覺時,又不停抱怨房裡的冷氣發出蟲叫的聲音。什麼蟲?「大蚓仔(蚯蚓)。」怎麼會?於是,我們進到她房裡等候她說的「大蚓仔」說話或唱歌,卻什麼聲音都沒聽到!媽媽不高興:「恁係臭耳聾嚜!哪會攏聽無!聲音這麼大。」外子和我面面相覷,無計可施,只好訕訕然離開。
其後,母親的行為愈來愈奇怪。一起坐著聊天,她不時地提醒我去洗把臉:
「你的嘴唇面頂都生嘴鬚囉!污污一條,親像查甫郎!也不去洗洗咧。」
起初,我還乖乖地去胡亂洗把臉,幾次下來,不免在鏡子前仔細打量起來。挺乾淨的啊!哪有什麼鬍子。會不會是洗手間光線暗,看不清楚?為了確認,還站到亮處,齜牙咧嘴讓家裡其他人幫忙檢查,都說沒有。媽媽又生氣了!「這麼明顯的嘴鬚,恁大家哪會攏無看到?實在有夠枉然!恁的目睭比我這個老夥仔還要差!係安怎?去給蛤仔肉糊到是嚜!」總之,母親來了之後,我們這些兒孫的眼睛都青瞑(瞎)了,耳朵也都聾了,媽媽看到、聽到的東西,我們都看不明、也聽不清。
這當然是明顯的徵候!我們警覺到母親身體狀況出了問題,連哄帶騙,領著她到醫院。醫生問診過後,籠統判定是幻聽症狀,罪魁禍首可能是長期吃著的安眠藥。元兇是安眠藥?我滿腹狐疑,那款安眠藥母親已經吃成習慣了,怎會!母親倒是寧可相信的,她怪罪安眠藥,從此不再注意我的嘴鬚,只遵從醫生指示認真吃藥。我不確知是藥物奏效,抑或母親好強的個性讓她從此緘默不語。因為有人告訴她,失智老人的徵候之一就是幻聽、妄想,也許她不想讓自己變成失智的嫌疑犯?
父親於民國八十年往生,當時民眾普遍對老人失智的理解不足,父親的某些行為讓照料他的母親吃足了苦頭:譬如,終夜不眠、詞鋒銳利的罵人,次日清晨倦極而眠,午後醒轉,卻又恢復正常,對前日發出的詬責毫無印象;或是突然茫昧昏聵、不識自家兒女;或是無預警的私自出門去遠地尋親,終至迷途不返……凡此都讓母親驚駭莫名,疲於奔命,甚至其後不時引以為戒。年紀大了以後,只要稍有遺忘,如皮包不知置放何處、眼鏡不知遺落何方或重複買了昨日已經買過的青菜等,她立刻懷疑自己是否已然罹患了癡呆症候而驚慌不已,唯恐因此增添兒女們照顧時的困擾。雖然我再三陳辭:「那有什麼好擔心的,我成天找眼鏡、手表;不時把存著PPT檔案的小磁碟遺落演講場合;常常勞駕學生送回遺忘在教室裡的外套。你才忘記一下,不算什麼!稀鬆平常的事,跟老人癡呆症還差得遠。」然而,我的安慰之辭一點不管用,我的糊塗是打小知名的,而她從來精明幹練、記憶力驚人,所以,偶一忘之,便覺不尋常至極。幸而,據我們縝密的觀察,母親至亡故之前都神智清朗、有條不紊,她最憂慮的失智症始終被她頑強的拒於門外。
診斷出幻聽的八個月後,母親往生。母親過世之前,我已將老家買下,讓母親實現生前將遺產分贈兒女的心願。母親走後,為了滿園的花草,我每隔一段時間便回去一趟,清掃屋子、澆花拔草。
沒有了母親的房子顯得冷清,院子裡的花草扶疏,靜默無語,只有蓮花池中的噴水流動的聲音在漆黑中規則地發出「嘩嘩」聲。夜裡熄了燈、關上門忽然覺得草木皆兵,每一叢花裡,好像都藏著什麼似的,十分恐怖。院子的圍牆低低的,若真有小偷覬覦,一翻就能進到院內;大片玻璃門也沒有加裝鐵捲門,要入侵屋子,真是易如反掌!往日回到老家,母親總是順勢招來一大掛人馬,熱熱鬧鬧的,我們從沒思考過這些安全問題;直到此刻,身歷其境才知母親的憂懼其來有自。我覺得內疚極了,這些年來獨居的母親是如何克服恐懼的?或者說,她又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度過一個個危機四伏的漫漫長夜的?母親的幻聽妄想,哪裡是安眠藥的後遺症!追本溯源,應該源自於內心的恐慌吧!
有了這樣的體會,母親臨終前的一些奇怪的行為忽然都得到了答案。
上了八十歲以後,母親體力明顯不如以往,卻無論如何不肯去跟兒女同居。分散各地的子女雖然都力邀她同住,母親卻以滿園花草無人照看為由加以婉拒。偶而興起去與兄嫂同居的念頭,行李整理一大箱,去了沒幾天,便負氣回來,幾乎沒有一次例外。母親生性倔強好強,絕不肯受一點委屈,偏她敏感、機靈,常常過度解讀晚輩語言中的弦外之音,鑽牛角尖到幾近自尋煩惱的地步,可也沒法子,她是一點小小的委屈都不肯受的。於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就能讓她不顧一切的扭頭就走,不顧晚輩的解釋或苦苦哀求。於是,任性的選擇獨居便成為必然的結局。
那些時日的母親真是倔強得可以。明明日子過得膽顫心驚,卻驕傲地不肯屈服。她逐漸萎頓的徵候,常常被我們簡單化約為老人家必然的返老還童。現在回想起來,兒女們真是愚妄自大。剛開始,回去探望她時,意外發現一向門戶洞開的透天厝,大門開始深鎖;其次,十分怕熱的她,竟將兩層樓的門窗關得緊緊的,即使大汗淋漓也在所不惜。接著,發現客廳右邊倚著窗口放置的工作桌,電話機竟然擱在拐手的左邊,我勸她放到右邊以方便右手接電話,同時也讓桌面顯得寬敞些。她不依,這種堅持也頗不尋常,完全不符她一貫務求順手的擺設原則,然而她死命堅持。問多了,她不耐煩地回說:「汝知道甚麼!萬一電話鈴聲響起來,外面的賊仔聽到,打破窗子伸手進來接電話,係要安怎!驚嘛驚死!」小偷還幫忙接電話?大夥兒又笑成一團,說媽媽真是杞人憂天啊!
其後,鄰居的龔媽媽搬去和兒女同居,捨不得久居的屋子拱手讓給陌生人,問母親是否有意願承接,我們便順勢買了下來。依我浪漫的想法,是將兩屋之間的圍牆打掉,將龔媽媽的老舊房舍夷為平地,種上草皮,植上綠樹紅花,讓四季充滿粉紅駭綠,母親因之可以擁有更寬廣的活動空間;何況,將來我們年紀大了,告老還鄉,有個桃花源般的居所,也是挺讓人神往的。沒料到母親大為反對,明裡的理由是::
「買厝花了那麼多錢,當然應該把厝租出去,收一點兒厝租。不要浪費!」
但有意無意間更透漏了更直接的擔心:「萬一賊仔藏在樹仔上或花叢中間,半暝跑出來,是要安怎!」
因為前述兩個理由,我們摧毀房舍、建造桃花源的計畫遂告無疾而終。當時,粗心的我只覺悵悵然,竟都沒有去思考向來勇毅的母親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怎麼會變成這般膽小!如今,才知身為晚輩的我們是如何的無知!關於老人的處境或心情,我們的了解何其表象!我們的處置又是何等的草率粗疏!
母親的生前的憂懼,無論失智的疑懼或危機重重的憂心,看似都隨風飄逝了;然而,每回想一次,我總又多發現一些當年處置不當之處,恨不能起母親於地下,讓人生重新走上一遭,那時候,我肯定知道如何多加體貼老人家,讓母親更能感受我對她的愛。可惜,一切都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