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當時馬來奕中華學校的校舍是一間木製高腳屋。雖然環境很差,但是,一上課,孩子們朗讀唐詩的聲音傳出來,那房子便發著光,有了新生命。」
好像聽見了傳自時光裡的聲音。
距離台灣兩千四百公里外的汶萊華校朋友敘述著。

一九二九年,汶萊一個名叫「詩里亞」的地方發現石油,當時的馬英石油公司從香港、新加坡引進大批華人勞工,進行石油探墈,於是,距離石油城詩里亞十六公里的馬來奕,逐漸形成一個市鎮,華人漸漸增加。
「一九三一年初,有識之士如王長斌、葉石松、沈仁史、黃成發、饒梓琳等先賢發起創辦馬來奕中華學校。」朋友背誦著創校者的名字,言語中充滿尊敬之情,有如說起自己的父母。
汶萊以前是英國保護國,英文和馬來文是主要的官方語言。當年華人歷盡艱辛到這裡謀生,在異國他鄉生活,他們知道如果不把文化種子傳下去,也許就失了根,也許就飄飛而去。
還有些人如同汶萊作家丘啟楓在〈平凡中的不平凡〉文章裡提到的:「為貧困所逼,他們背井離鄉,赤手空拳『過番』。」他在這篇祭母文裡寫到,他的母親遠從唐山來到異地,一生行止就是那個時代的縮影。
讓我感動的是,她是一位只在祠堂「夜學」的婦女,利用晚間學習的課程,補習了三個月,初識一些字。可是,她個性堅毅,不但繼績自學,還和夫婿胼手胝足,撫養了七個孩子,克服困難,讓孩子們學中文,讀書識字。
他們離開故鄉,經過了什麼樣的旅程,經過了什麼樣的不安?最後終於在汶萊落腳?
九月,應汶萊「留台同學會」邀請,陳素紅、江惜美和我,三人組團到汶萊教學。該會是由曾經留學台灣的學生組成的,他們希望把台灣的創意教學引進華校。於是我們跨進另一個渴求中文的世界,遇見在南洋文化中生長的中文花朵。
汶萊有八間華校,每個華校都有他們特有的文思。在課室裡,學生們即席寫出讓人驚喜的中文創作。返台之後,一封封華人學生的信,從南中國海另一端的汶萊寄來。
「謝謝老師從台灣遠來教學,我們好希望讀到更多中文書。」學生們以工整的字跡在信上寫著。「每個中文字都是七彩的世界,說著繽紛的故事。」有學生提起讀書心得,訴說他珍藏著我送的中文書,他不但自己細讀,還借給其他同學閱讀。
因為這場為期十天的教學,因為汶萊學生的豐富創作,因為他們的來信,我探究著南洋華校的歷史,思索著如何回應這些孩子渴讀中文書的需求。
「都東中華學校創立於一九三七年初,校舍是簡陋茅屋;中正中學於一九三八年創立小學部,之後相繼設立初中部、高中部。一九四七年的那威小鎮對外交通非常不便,除步行之外,還要坐船、搭火車,才能到達城裡,第一間教室是簡陋的茅屋;培育學校成立於一九五○年,創校初期是採用陳聯吉的店屋樓上授課……。」
經過時光,華人談起艱辛的華校創建過程,談起祖輩的名字,那些名字在歷史的長廊發光,因為他們點燃的光,照亮了時空,照亮了更多後來者。
動盪不安,心靈騷動中,這些離鄉在異地謀生的華人,以故鄉的文字相互撫慰,並且合力在孩子心中安放故鄉的文字種子,克服困難建華校,提供母語教育,傳承文化。
「一九五一年,九汀中華學校創立,初期採用私人的公寓充當課室,招收了十名學生……。中嶺學校在半山腰,是靠著許多華人合力才把整個校地鋤平的。一九五五年八月五日中嶺學校開學了,當時的學生共有二十七人,教師一人。」聽著華校朋友敘述,好像翻開汶萊的記憶,一頁華人在異鄉鋤地,種下中文根苗的歷史,迎面而來。
二○一○年秋,我在汶萊華校的教室裡授課,彷彿看見數十年前汶萊祖輩的身影,看見他們開墾華文的夢田。種子落下,種子萌芽、抽長、綻放花朵,一代代的子弟們成長。學生們在課堂上即席創作,書寫著心中的故事,他們寫著:要帶恐龍去找中文書,要騎著大象旅行去,要帶著思想和地球握手……。
起初,我驚喜於他們豐沛的創作力,驚喜於少年們對中文的探索。後來,我陸續接到他們手寫的信,那些來自遠方的中文字,在少年筆下閃著七彩的光。原來,以中文書寫心思,是他們血液裡本來就有的,那是來自原鄉的呼喚。
「其實,時間要推得更早,一九一八年,汶萊先賢創辦第一所華校,名字是『育才學校』,剛開始是一所私塾,只租用二樓一層為教室,學生有二十多人。它是一九二二年建立的中華小學的前身,演變為今天汶萊首都斯里巴加灣市中華中學,是汶萊最大華校,學生已有二千五百多人。」華校的朋友眼中有著榮光。
穿越流離的年代,汶萊華人離鄉背景,在異鄉播下了中文的種子,期許這些種子安頓孩子們的心。
這場異國教書之旅,有如打開南洋的華文歷史窗口。那些陌生卻閃著金光的名字,每每讓我迴思再三。於是,我在幾篇文章裡敘述了這些孩子的創作和他們對中文書的渴求,有些台灣讀者看見了,來信索取汶萊華校的地址,陸續寄中文書到汶萊去。
如同中文的「愛」字,「心」在中央,那是溫暖的動力,是生命的起源,也是往前的力量。歲末時光,一本本中文書,載著台灣的愛,正在前往汶萊。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