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亞桑在約聘期未滿前返回印尼。那天,母親隨同大舅,將她送往機場搭機。
幾個星期前,亞桑的情緒陷入低潮,幫傭時似乎意興闌珊。母親察覺她的異樣,向她探問。那天午後,她和母親傾訴心事,我們才了解,亞桑不捨外祖父離去。她頓覺生活失衡,感到患得患失。

喪禮上,我們圍桌坐,亞桑瞧見我們在摺金銀紙,神情困惑,但也依樣畫葫蘆,一張張摺疊。母親說,摺愈多金銀紙燒給外祖父,他在黃泉路上就能收到愈多,還可塞給地府的役差,上路也安心。亞桑靜靜聆聽,似懂非懂,仍默默坐著,摺金銀紙。她國度裡的人亡故後,也有陰曹地府,或歸返的地方嗎?我們邊摺,邊聊起外祖父的生前事,亞桑依舊安靜摺金銀紙,偶爾流露不解眼神,卻也沒多問。最後,我們摺疊好七八袋滿滿的冥紙,等著出殯下葬時再全數焚燒。
念經文助禱時,亞桑旁坐觀望,不時望向靈柩。助念時間冗長,我偶有分神,恰瞥見她蹙眉、肅容。她也不捨外祖父離世?我們沒有傾談,大家都明白,外祖父在人世的時辰已盡。
助禱結束後,雙腳酸軟,宛如以肉身為亡者超度。出殯前,我們佇立棺木前,看外祖父最後一眼。他面容安詳,沉靜睡著,彷彿外在世界的紛擾都消散無蹤,歸向一個無比寧靜且自由的境地,那裡無憂無愁,靈魂因此得到解脫。亞桑最後上前瞻仰外祖父的遺容,她湊近棺木的透明玻璃,似乎想把他的模樣看得更仔細。外祖父的雙眸閉著,上了淡薄的妝,豔紅的唇分外耀目,身穿金綢般發亮的壽衣,渾厚的雙手交握著,擺放在肚腹中間。我站在亞桑身側,在她轉身離去時,她頻頻眨瞼的眼,似有一滴欲落未落的淚珠,就這麼安靜地凝結在眼眶之中。
外祖父離逝前的最後時光,由亞桑照料他的起居飲食,可說是他最為親密的人了。每日一早,外祖父起身後,亞桑就須為他準備早餐。即使他有病在身,食量依舊大,和健康時一樣,直到他臨終。由於外祖父患有糖尿病,亞桑為他準備清淡少甜的飯食,此舉卻惹來他的埋怨。雖然他嘮叨不休,但一到用餐時間,還是嚷著開飯,對他來說,口腹之欲是他最難以棄離的,亞桑的烹煮方式和食物也已習慣了,他準備的餐飯都是以清淡少甜為主。
飯後,亞桑固定餵外祖父吃藥。最初,外祖父就像個不肯聽話吃藥的孩子,總要幾番波折才能使他乖乖就範。有時,亞桑擺平不了外祖父,她就召喚母親,母親就連哄帶騙地餵食他。後期的外祖父,意識漸漸模糊,像個稚齡的孩子,什麼食物或藥品往他嘴裡送,他都乖巧地服食。
外祖父初次中風時,我們未料到病情會發展得如此迅速,讓人措手不及。他的嘴巴雖沒有歪斜,但體力卻日益衰退,行走緩慢,上廁所須花比平日更長的時間。就這樣,外祖父的每日,竟簡化為睡眠、進食、排洩,唯一的娛樂就是整個下午坐在客廳裡看電視。不論電視上播映何種語言的節目,他都照看不誤,其實真正的觀眾是亞桑。我們發現這現象時,他的智力已在退化中,重聽的情況越發嚴重,需要重複話語,他才聽進腦海,溫吞地回應我們,答話相當簡短。
靈車發出震天響的助禱祭歌,在鎮上繞路迴旋,店家和住屋有人探出頭來張望,行人紛紛立於路旁。我們默默行在靈車後頭,亞桑也如親屬般,行在我旁邊,陪外祖父走一段路。送殯車隊一路尾隨,喇叭鼓聲鳴響,原本寂寥的小鎮被驚醒了。人的離世也像降生時一樣,如此驚天動地般哭號。
外祖父每日的排洩尤其耗損亞桑的精力。原本亞桑只須攙扶外祖父到廁所,讓他自行如廁。當他再次中風時,雙腿乏力不太能行走,此時攙扶外祖父如廁,就需要耗費更大的力氣了。有時,我總看見亞桑在攙扶後,都氣喘吁吁,甚至需要二舅的幫忙,才能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
外祖父失智後,亞桑把他當孩子般看待。那時,他已不太記得我們了,總是一問三不知。有次,我和母親讓外祖父坐在輪椅上,推著他到屋外晒晒傍晚的日光,讓他呼吸新鮮的空氣。亞桑就站在一旁,看我們一遍遍問他,還記得我們是誰嗎?而她什麼也不問,只管溫柔地輕撫外祖父斑白的蒼髮,目光憐惜地望著他,聽母親敘述外祖父以前的故事。
後來他的病況危急,需住院觀察時,大家有工作在身,不能日日相陪,也都由亞桑日夜陪伴在他身旁。後期,外祖父的軀殼猶如衰頹的皮囊,腳踝處被細菌侵噬感染,逐日潰爛,即使亞桑和母親天天為他清洗傷口及敷藥,也阻止不了一切的腐壞。大家心裡有數,外祖父的時日不多了。
這天,陽光炙熱,一座座塚墓矗立在荒涼的義山上,雜草遍布。遺體下葬時,我們迴避,直到棺木入土完畢,才轉過身,靜靜凝視法師念經,為外祖父的魂魄超度,整個儀式莊嚴且肅穆。
母親和姨姨們崩潰大哭的那天午後,外祖父離開了我們。臨走前,他不停嘔吐,把早午餐吃下的東西全吐出來,徒留一個空軀殼,什麼也不帶走,只有靈魂歸返初始的地方。
亞桑哭了,無聲且默默地流下淚水。
我們依從葬儀人員的指示,將成堆冥紙倒在棺木邊的壤土上,點燃火苗,冥紙漸漸焚燒起來,灰燼隨風飄飛在陰沉的空中。
離開前,我們在棺木上灑下一撮土,祈願他一路好走。
外祖父離開了,亞桑也失了魂似的,決定回到自己的家鄉。我以為,在那段陪伴外祖父的日子裡,她是看著他日益衰弱、腐朽及至消逝的唯一見證者。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