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和一群寫作班認識的朋友一起遊花蓮。我們騎著機車,兩兩雙載,預計在晚上十二點前抵達太魯閣的青年活動中心。夜的太魯閣超出我們的想像,一邊是連天的山壁,一邊是到底的斷崖,再加上純粹的冷與黑,噩夢不足以形容。
一處路燈故障的路段,最前頭的車子突然剎車,猛暗喇叭,「前面有落石———」夥伴大聲示警。前面坍方,只剩行人可以穿越,機車過不去了。怎麼辦?往回走?正當我們拿不定主意時,突然有人大叫,「你們看天上。」
大夥抬頭一看,頓時被天上的景象嚇傻了———夜空像灑了一地碎鑽的河流。那是我這輩子所見過最明亮的星空,明亮到連星座的概念都消失了,因為這個路段的兩側都是山壁,遮蔽效應的結果,雖然只能見到一條河流寬的天空,但此刻連平時視力最好的人都看不見的七等八等九等星都出現了。
「嘩———,這簡直是『星星的河流』嘛!」此一奇景改變了我們的行進路線。當下,我們決定就地坐下來聊天,等待天亮。不,是躺下來,看著星星的河流聊天,等待天亮。
仰望著星星的河流,我感動得想哭。
聊著聊著,當年就讀師院四年級的W說他決定不當老師了,他要全力朝作家之路邁進。當年作家這個詞距離我們還有三萬七千多公里,但這並不影響我們作夢。大夥聽了,都為W的熱血喝采。不過W緊接著說,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因為他已經受國家栽培四年了,如果日後不當老師,就得連本帶利連續十年分期償還國家的損失。
大夥一陣沉默,事情果然沒有那麼簡單。
一陣沉默之後,突然有人提議
:「我們來玩一個『你願意付出多大代價』的遊戲。」意思是你願意拿什麼東西來交換「作家」這個頭銜,例如W願意付出未來十年的貧窮。
或許和看不見彼此的臉有關,大夥掏出來的賭資愈來愈脫離現實,最後簡直就像輪胎打滑,偏往另一個世界去了,居然有人賭上一條胳膊、兩條腿,甚至三隻眼睛。Α辯稱他除了雙眼之外,還有陰陽眼。
華麗的賭資讓我想起一個偏執的故事:從前有位國王因為出生的城巿被敵人燒毀了,於是他詛咒上帝:因為你搶走我最愛的城巿,所以我也要搶走你最愛我的那部分。我已經忘記那位偏執的國王所謂的「你最愛我的那部分」指的是哪裡,但他的話令我不寒而慄。
輪到我了:「我願意……拿我頭頂上的星星來交換。」
大夥聽了,愣了一下:「不算,不算,耍賴,星星又不是你的,憑什麼拿它來交換。」
「未來的事很難講,就像你們可以拿未來的貧窮、未來的手、腳、眼睛來交換一樣,搞不好未來,這些星星都是我的。」我展開詭辯。
「不一樣、不一樣,至少胳膊是我的,不管現在和未來都一樣……」
許多年後,我依然記得那個星星變成一條河的太魯閣之夜,我們圍坐在一塊兒,爭相向老天爺許諾:你可以拿走我身上最珍貴的東西,只要把作家的頭銜留下來就行了
後來,老天爺真的來了,我再也沒有看過令人感動得想哭的星星河流。
(本專欄每周二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