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總愛嘮叨。微皺眉頭，語氣稍重而急促。

「都幾點了，還不趕快去洗澡。」

「趕快把外面的衣服收回來。」

「不要和弟弟打架。」

「哦———」你和弟弟們總把尾音拉得長長的。小小的腦袋，盤算著能夠讓母親安靜下來的主意。

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你們已經能夠俯視母親了。是你們真的長高了，還是母親因年老矮了一截？

「這麼晚了還出門，不怕危險啊你們？」

「孩子寵不得的，會變壞的。」

母親仍然嘮叨。微皺眉頭，只是語氣輕了，也變得緩慢了。是因為你們長大了，還是母親力不從心了？你們搔搔已漸漸冒出白髮的腦袋，還是想不出讓母親安靜下來的辦法。這麼多年了，你們還是習慣不下來。總有一種不耐煩、不舒服感。

就算母親只能坐在輪椅上了。一張嘴還是停不下來。

「不要讓他出去，現在是叛逆期，很容易學壞的。」

「這麼短的裙子怎麼穿？去換去換！」

只是，嘮叨的對象轉到你孩子的身上。

「媽，你能不能安靜，都病了嘴還停不下來啊？」

你認為這個時候的你已經有這樣的權利對母親這樣說了。

終於，母親如你們所願，沉默了。

已經一個星期了，母親還是那樣。她躺在床上，很辛苦地喘著僅剩的那一口氣。大家睜著紅腫的雙眼，等待。弟弟不停地在歎氣，那些歎氣聲讓你很不舒服，甚至讓你不由自主地打了好幾個冷顫。你總覺得他們不是在等待母親醒來。也許，他們在等待的是，母親的離開。是他們比較理智，還是無情？你蹲在母親床邊，不停地用拇指輕搓母親的手背。想要告訴母親你還沒有放棄，即使他們已經放棄。一種叫做後悔的感覺啃咬著你的全身的肌膚。

「怎麼樣？老媽沒有說好要土葬還是火葬。」

「火葬啦，畢竟老媽也大病過一場。」

兩個弟弟在門邊輕聲細語。

你突然感覺到一陣莫名的痛楚。從心裡直衝全身，你頓時癱坐在地上。雙手不停地發抖。

「你們給我安靜！」你顫抖著嘴唇對他們大喊。

他們低下頭，不語。

也許是他們的話激勵了母親。母親奇蹟般挨了過來。但是，母親真的沉默了。只能坐在輪椅上，嘴巴張得開開的像一個洞，卻再也出不了一個字。母親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連抬起頭仰視你也不願意。就算是開口說話，字句也糊成一團，沒有人聽得明白。母親乾脆不說了。

失去母親聲音的房子，變得很安靜，很安靜。

母親只會和小女兒對話。小女兒牙牙學語，字句也糊成一塊，不過，比母親要清晰一些。吃飯的時候，她拿張小凳子，坐在母親隔壁，好讓你餵她的時候，也一起餵母親。

稀飯稍微燙了，小女兒會哇哇大叫，吐回出來。

「燙燙，外婆痛痛！」小嘴兒嚷著。

稀飯煮得淡了，小女兒會扁起嘴巴。

「不好吃，外婆和我不喜歡吃。」

但是你知道，母親什麼都沒有說過。每次餵母親吃東西的時候，她都不發一語，連咬東西的力氣也沒有。往往會有一半的稀飯從她嘴裡流出來。小女兒真的是母親的傳話機，還是這只是她想借助母親引起你的注意。

為了更貼近小女兒的世界，你嘗試也跟她一樣跟母親對話。你發現即使母親是沉默的，藉著和母親說話，你心靈好像得到什麼安撫一樣。小時候，你最熟悉的是母親坐在縫衣機前面的背影。還有，當你呼喚她的時候，她轉過頭來的臉。髮絲貼在泛油的臉頰上，卻還是微笑的臉。你突然發現，你正是習慣了聽母親嘮叨時，那種不舒服感。

日子一天天過去，母親好像已經變成家裡面的擺設。沉默地坐在那裡，和天花板上的老風扇一樣，日復一日。母親，已漸漸為你們所遺忘，像一個老木鐘，滴滴答答地在倒數，某個日子的來臨。小女兒今年五歲了，卻未曾離開過母親。她喜歡一邊玩弄著母親已經鬆去的手背皮膚，一邊和母親說著悄悄話。臨出門的時候，她總會先摸摸母親的銀髮。

「外婆，我出門了，我會小心的，你放心。」就好像母親曾經叮嚀過她什麼似的。

眼前的景象突然模糊，你彷彿看到母親在夕陽下，呼喚著你們幾個小瓜回家開飯的身影。

「媽，我們出門了，會小心的，別擔心我們。」

你把手輕放在母親的頭上，輕聲地說。母親的眼睛濕了，嘴角開始微微上揚。你彷彿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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