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孫決定離開沙灘,去探探此地是何處,小賴留在甲板上看船,這個時候已經退潮,不擔心船被推到外海,我和孫離開沙灘,向一處較高的堤防走過去。
爬上堤防,才看見更遠的沙灘上還躺著一艘舢板,可見這裡應該是介於紅毛港和大林埔之間的小漁村,孫指著更遠的海上一個高高的建築物說:「你看,那是台電在大林埔火力發電場的運煤輸送帶」,確定我們的位置後,我和孫重新又走回沙灘,可能是說話的聲音在寧靜的夜裡太大聲,終於引來一位站崗的海防阿兵哥,他持著步槍和手電筒走到沙灘,要我們交出身分證,看了一下,確定不是偷渡客又走了,我和孫重新回到沙灘上,百般無聊,開始天南地北起來,孫問我以後有何計畫,我說:「我們合作搞一個帆船協會,訓練一些愛大海的人出航,我們也可以辦海上夏令營,讓台灣的孩子認識海洋。」孫說:「我的父親是山東威海小漁村長大的漁夫,後來參加國民黨的海軍,三十八年來到台灣,我愛海應該是血液中有潮汐的味道。」我說:「我也是澎湖島小漁村長大的。」
在胡說八道中,天色已出現魚肚白,從海上的烏雲中襯托而出,四周的景象也慢慢鮮明起來,我看到不遠處高高的高字塔,那是前鎮漁港的地標,一百多年前,畢奇禮從旗后半島的英國海關公署出發,沿岸而行,向南方的墾丁進發,也一定經過大林埔的潮間帶,可惜他們所留下的痕跡早被歲月淹沒了。
趁著天未大亮的第一次漲潮,我和孫及小賴合力把船推向外海,這一次很順利,三個人趕忙從船舷爬上甲板,把帆張起來,天色已經微亮了,船經過一個岬角的轉彎後,豁然開朗,一艘要出港的貨櫃輪,鳴起幽長的船螺聲,一艘引水船正在貨輪的前方導引,孫看著風勢和空氣中的氣流,把船帆轉動一下,順著晨風,船緩緩向港內前行,小賴發神的趴在甲板上,注視著海裡的東西,突然驚叫了起來:「看,有好多水母,」正要出手觸摸時被孫一聲:「不要動,有毒!」硬生生把手縮了回來,這些帶著巨毒的透明水母,在這個季節都會出現在港內,有幾艘經過的漁船水手見到不同的帆船還向我們招手,海上的人比較熱情,顯然沒有說錯。
前頭就是港警的檢查哨,各種進出港的船隻都要先來此地報到,我和孫很鎮定的把船靠近碼頭,然後繫好欄繩,從甲板走下來,碼頭上早有幾名港警守候,我向一位承辦港警說:「我們的船要進港維修。」警員說:「請把證件拿出來。」這個時候,孫和我都楞住了:「什麼證件?」「船的執照,連這也不懂嗎?車子也有車照。」警員不高興已經寫在臉上,我趕快說:「警員先生,可以不可以讓我解釋一下?」
警員看了我一下說:「你說吧。」我把如何救了森田,如何被送了船,從頭講了一遍,又把身上那一封森田的信給他看,他才說:「這封信只能證明船是你的,但是缺少船舶證件,卻無法讓你進港,如果你們沒有把船開進來,反而好辦。」乍聽之下,好像有方法可以解決,警員說:「你們應該把船放在大林埔的沙灘上,再向港警報案,以撿到飄流物為名,等我們公布一月,沒人認領後,就是發現者所有,這時候我們會發給你新的合法證件,這時就可以進港了。」我問港警說:「我們現在可以把船倒回去沙灘嗎?」港警說:「太慢了,依法,我們只能扣留了。」「玩完了。」孫和我一聽之下,臉都黑了一半,這是什麼國家的法律?
搞了半天,費了好大的勁,卻是這樣的結局,孫和我還有小賴頭低著,好像犯錯的小孩,黯然離開港警所,而那艘帆船就被扣在港警所旁的一個廢棄修船塢的碼頭上,高高的桅竿向天矗立。
以後的好幾年,我和孫經常相約到港邊走走,在碼頭的咖啡廳喝上幾杯啤酒,在碼頭上還可以看見那艘帆船的桅竿昂然而立,在太陽下閃爍著,我告訴孫說:「那隻桅竿不鏽鋼真的不生鏽。」孫說:「鬼老製的,不是蓋的。」
那是我僅有的一次航行,從海上看見台灣,有時候很美,有時候很不健康,容易讓人受傷,但是,我依然懷念那年夏天我和孫在沙灘上所編織的航海夢,我也很奇怪,一個海洋之國的台灣,為什麼把自己搞成怕海的國度。
總之我仍記得康拉德說的話:「我們對航海的夢想都是從一方小水塘中冒出頭的,這個水塘沒有險礁和潮汐,以及不可預知的風浪」。
可惜,我的夢剛出頭就破滅了,有很長的時間,我離海而居,深怕再看到那片蔚藍大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