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瓊瓊

最初他沒發現是她。

車子在路上繞了快一小時，沒遇到任何客人。他在考慮要不要收班了。生意愈來愈難做。有時候開一整天，賺不到兩千。

大概是心不在焉，否則，要能先認出是她，他絕不可能停車的。

上車之後，她說了路名。那地點他很熟。每次載客到這一帶，他都會跟客人講這裡是自己「初戀的地方」。這話不完全真實，也不完全不真實。反正是哈拉話，真真假假。他會說自己喜歡的女孩住在這裡。每天他要到這裡繞兩次，早上接她上班，晚上送她回家，連續三年，最後，終於把她追到手，做了自己的老婆。

因為是愛情故事，客人多半感到興趣，會追著問。於是，在客人上車到下車之間，他化身為多情男子，為整個車程鋪墊浪漫氣息。

聽到路名原本也要開始說故事。從後視鏡裡打量乘客時，才發現是她。

的確是她。她娘家在這裡。猜她是回娘家。他緊張起來，不知道她會不會認出自己。後視鏡裡看，她變化不大，他只看一眼就認出來。猜想她如果看到自己的臉孔，應該也會認出來。

他很想調一下後視鏡，不讓她從鏡裡看清楚自己的臉。但是又擔心這個動作反而引起她的注意，如果她並沒疑心的話。

她坐在後頭，很安靜。一言不發。他又偷瞄她一眼。她像在想心事，臉略偏，皺著眉看窗外。

離婚快十年了。那時候，外頭一個，家裡一個，兩個女人，一軟一硬，成天鬧。他心不在她身上，就只覺得她可恨可厭。拖了兩年，什麼情義也沒了。她離開他只覺得少了個麻煩。

最近倒是時常想起她。也不算想起她，其實是想起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他生意垮了之後，女人成天給臉色看。他忍不住想到從前和她一起時，也沒錢，可是滿快樂的，好像不覺得缺什麼。同樣過清淡日子，他沒想到兩段婚姻會差這樣多。

他有一種羞慚，離婚的時候他那麼發達，現在變成這樣。他覺得丟臉。

一路上，他想著各種可能情況，擔心她認出自己。她一定恨他，離婚後就再也沒聯絡。但是，如果有恨，表示她對自己還是有感情的。這想法讓他莫名的有些得意。再怎麼說，她愛過也恨過，他不是那麼容易抹滅的。

目的地到了。他停車。她掏錢付車資。遞找錢的時候他特意轉身。兩個人視線接觸，她面無表情，客氣的看了他一眼，推門下車。

有一剎那，他腦袋空白。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忽然明白，她沒有認出他，自己不過是一個計程車司機而已。

她早已經忘了他。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